丰绅殷德整整半个多月没睡上个囫囵觉了,仿佛只要一闭眼,他就再看不见他的阿玛了……他从马车上下来,怀中是刚刚从宫里领出的几枝千年人参。
“额附爷,街角那仿佛有人——是个女的,还受了伤?”
丰绅殷德一时恻隐,便过去查看,却见一个女子俯面瘫倒在地,裙摆上全是一大片的污血。丰绅殷德一将她翻过身来,就是一怔,此女打扮分明就是宫中女眷,万不适宜这个当口倒在和府门口,不及详思,他忙一挥手命人将她抬进府中救治——
一群人明火执仗地忙成一团,不远的暗巷中穆彰阿缓步而出,冷冷一笑。
丰绅殷德还是太年轻了……若是福家老四在,这事就没那么容易。
他只是想看看这场毁天灭地的憎恨,终究会是个什么结局?
但他随后看着丰绅殷德的背影,却不知何时带上了几分复杂的真情,但很快地,就消弭不见了。
和府中是永远有太医侯命的,急急诊治过后才支吾着道:“这位夫人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却——”
丰绅殷德一愣,宫女有孕不是怀有龙种就是与人苟且:“那怎么会掉了?”
“哎……是,是被人生生打掉的,看她身上之伤,受虐极深……”
丰绅殷德还不及震惊,麻药药效过了,那女子猛地痛醒,一双手在空中不断挥舞,凄凉地乱叫:“放过我,不要打了,不要!!!”丰绅殷德一把摁住她:“没人打你!冷静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要打了……呜呜呜……”那女子却依旧是痛苦悲号着,蜷缩着身子,想保护腹中骨肉,“他……他也是你的血脉,即便你从未拿我当人,你也不能叫人生生打掉我孩子——”丰绅殷德心中已猜到了几分,暗自大骇,勉强定住精神,待那女子终于平静下来,泪眼朦胧地看他:“十额附——?”
“你知道我?”
那女子顾不得小产后的虚弱痛苦,竟普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要见和爷!十额附!我要见和爷!”
“你要见我阿玛?”丰绅殷德吃了一惊,“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却没理他,忽然一跃而起,疾步冲出屋去,凄凉的声音在偌大的院子中不住回响:“和爷——和爷——!!”
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撞,急地众人在身后追地团团转,直到她见到那处亮了灯的嘉乐堂,便转身如飞蛾扑火一般冲了过去——
这是她在人世最后的一处栖身之所了!
她是一步一步,拖着身子,爬到这处北京城最堂皇却也最寂寥的府邸,只靠着那股无可发泄的恨意。
打从踏进那片黄瓦红墙,她这辈子已注定不可能再有爱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的温暖都要剥夺!他可以狠心到命人将她带出宫,乱棒打去她肚中血肉,只因为他根本从未把她当过可以传宗接代的一个女人!他是拿她当那个人的替身——若大皇宫,谁又不是那个人的替身!
生生失去孩子的痛苦使她陷入无法忍耐的憎恨——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整整十几年了,从没将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为了得到和珅,他已经疯了!人命,江山,全都变成无无足轻重的赌注!她再也无法忍耐他所有的卑劣而肮脏的行径!
门被推开,和珅面色苍白地倚在床上,见到她,那一贯麻木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异动:“……卿怜?”
“和爷——福郡王,他……不是死于——意外。”
昏过去前,她最后见到的和珅的表情,是一种深重绝望却又不能置信的木然的痛。
“苏卿怜跑了?!”正在御药房亲自查看和珅药方的嘉庆一怔,猛地摔去一旁太监高捧着的托盘,漫天散下的药屑中所有人都吓地跪了一地,穆彰阿伏地道:“都是奴才看管不严!才让她利用城门侍卫换班之时藏身水车中逃出宫外,奴才愿领责罚!”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去追!叫影卫司的人来,掘地三尺都要把她挖出来!”嘉庆咆哮着吼道,怒步而出。心中却是一阵一阵席卷而来的恐慌——
他……若是知道了——那么他即便愿意等上一辈子,也再等不会他一次回眸。
“穆彰阿!”嘉庆忽然想到一点,“福康安之死要对太上皇保密!传朕旨意,所有大臣不得私自前往圆明园见驾!所有车马进出需详加检查!”
旨意颁出,几乎完全绝对了乾隆与朝廷的联系,偌大的北京城出奇地平静,一干朝政依旧悉由嘉庆决断,但嘉庆依旧是寝食难安,乾隆只要还在世,还有振臂一呼山河动能的能力,于他就仿佛一把高悬于顶的利剑。
二月初八日,十公主入园探望上皇,带进一班小戏供上皇解闷——护军统领不敢也无权拦驾,只得飞报养心殿,嘉庆眉头一紧:“只有十格儿?十额附没跟着?其他人呢?”
“就是十公主并戏班之人,奴才细细看过几次了,没有旁人夹带。”
嘉庆沉默了许久,才一叹道:“……让他们进去。”他不能明着阻止十格格入宫探父,否则天下人悠悠众口必指他不孝,他也担不起这骂名。
十公主一路畅通过了天地一家春,来到淡泊敬诚殿,刚刚掀起帘子下轿,见了乾隆,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下:“皇阿玛……”乾隆老态龙钟地呆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远方幽暗的天际,从来风华内敛的双眼佝偻了下去,第一次呈现出几分颓败的衰亡。见了自己小女儿才猛地回过神来:“十格儿……是你呀……怎么好端端地见面就哭?朕听说你也有了,怎么还和女孩儿一般?”
十格儿是感于近来朝上动荡连连,却不敢将福康安等事明告,越发哭地伤心,乾隆倒被她弄地无可奈何了:“难得来看看皇阿玛,怎么倒这样?这些天,那些老臣子也都懒得进园拜谒,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十格儿明知不是此因,忙拭泪道:“皇阿玛,儿臣知道您难过,带进一班小戏为您解闷——那是扬州刚刚进京的班儿,却称的上都中一绝了。”
乾隆一摆手:“这会儿没心情,撤了吧——”
“皇阿玛……这戏班子是和珅进的,您多少听一下吧?”
“和珅……?”乾隆呆了一下,想起这个与他前世有缘今生无份的臣子,他总有一股酸热的痛——那头,便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乾隆嗜戏,淡泊敬诚殿前修建着一座美伦美涣的大戏台,本是用于老年娱情之用,却一直因故没有派上用场,此番却是头一回开锣。这台戏却与旁不同,不见大鼓大乐,丝竹靡靡,仅仅是一个艺人抱着胡琴半坐弹拨,一阵商音过后,一道空灵入冥的“鬼音”忽而破空而起!
乾隆并在座诸人都听地身上一寒,目不转睛地看向戏台。
一绝色丽人莲步而出,水袖轻扬间垂首敛容,那把高亢悠扬非似人间所有的声音娓娓唱来:“尤记得天宝十载,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上皇与妾并肩而立,密相誓心,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却无尽期——”
这是《长生殿》出了名的折子戏《补恨》。乾隆心中一凛,默默地直起身子,但见那花旦轻抬臻首,微启朱唇,飘渺间绝艳不似凡人,竟赫然是一别京城七年之久的魏长生!
“渔阳颦鼓动地来,千乘万骑西南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旌旗无光日色薄——若早知灵武子即位,何以马嵬坡前便忍将奴负也!”
最后一句绝非洪升之《长生殿》,是那魏长生自创之词,说的是明皇隆基遭安史之乱西逃入蜀,留下其子李亨自为元帅留京平乱,不料李亨一朝行权,便私自在朔方灵武即位,年号至德,是为肃宗,并遥遵玄宗为太上皇,不久名将郭子仪收复长安,两帝还京,李亨恐玄宗再次擅权,发动三千羽林军将老父软禁于甘露殿,把高力士等上皇亲信一体流放巫州,玄宗痛失所爱心中再无可维系者,次年便含恨而终。那魏长生一反历来戏班为尊者讳的传统,借杨妃在璇宫蓬莱夜眺长生殿见到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一代英主玄宗的晚年凄凉刻画地如木三分。
台上月悴花憔,台下如痴如怔——
“七月初七长生殿,回看血泪相和流。由来百代圣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裂帛断云一般灵音至此铮然而绝——
够了!乾隆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咻然起身,魏长生欠身跪下,咽下喉间腥甜的热流,虽然春寒料峭,他却早已经汗湿了几层春衫。
两人一站一立,决然沉默,若大的一座殿宇凄凄惨惨清清,如被一层寒雾淡淡地笼着,惟有风过叶落的悲鸣。
乾隆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向宫苑深处走去,那已然苍老而不堪重负的背影却出奇地挺地笔直,长生直到目送乾隆远去了,才如风中飘絮一般,软软地倒在自己华彩一世的戏台上。
车马粼粼出了圆明园,不远处的汇通银号是京城最大的银庄,正是和珅名下产业之一,在大堂上远远见到马车出来,忙有人抢身来报:“爷,十公主出来了。”
堂上没有掌灯,和珅面无表情地隐身黑暗之中,那样的阴沉,而麻木。直到听了这消息,才起身走到堂外,待车驾近了,与公主见礼毕,才走到长生的马车前,刚想拉开帘子,却被银官拦下——他如今也是唱红一方的名角了,却从来对长生恭谨如前:“和中堂,师父正在卸妆的时候,是不喜有人打扰的。”和珅只得转而在车辕上敲了数下:“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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