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有点心慌。
好在过了半刻,两条腿慢慢恢复了知觉。
膝盖里传来奇怪的感觉,又疼又麻,又痒又胀,犹如万蚁蚀骨。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膝盖上的几个洞口撕裂,鲜血潺潺地往下淌。
饶是疼得厉害,我心里却高兴得难以自抑,有种膝盖失而复得的庆幸。
膝盖的伤,血肉黏糊,黑污污一片,我没法找大夫看,也无药可上。过了几日,有些小地方先结了痂,可我每天都得守夜,大少爷又要我整夜跪着。这样一来,伤口又撕裂开来,渐渐发了脓,难以结痂,如此反复,老是好不了。
第3章 煞星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底下原来那些还妒忌眼红的人都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竟都开始同情我。
真是人心易变呵。
“阿柴,”闲时偷懒,他们聚在一起说笑,见了我总会安慰劝说几句。只不过语气不痛不痒。“你还年轻,再熬熬吧。大少爷就这样的性子,哎呀,真真是……”接下来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对啊。亲爹不疼,可偏偏后娘宝贝得很,果真生是少爷命。我们这些下人天生贱命,可是不能比的……”
我手上一边在干活,一边装作不在意地听着。
这才知道,原来江家大少爷江祺是江老爷的原配夫人罗氏生的。原配罗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家中行商,就与同样是行商的江府结了姻。罗氏身娇体弱,怀孕已经费了大半精血,大少爷生下来没几个月,罗氏终究是熬不下去了,两眼含泪依依不舍便辞了世。
江老爷原先是个极疼夫人的,夫人撒手人寰后,就将全部精力都放到儿子身上来。
过了两年后,江家的生意越来越大,江老爷总归是忙不过来,心想着偌大个江府,终归还是得有个女主人持家才行,况且儿子还小,总得有人照顾。
这续弦容易,江府家大业大,买也能买来。难的是找个心善的,对自己儿子好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许是江老爷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真让他找了一个知书达理、温婉善良的女人——就是现如今的续弦蒋氏。
蒋氏到了江府后,先后生了大小姐江蕊和二少爷江璘,可她最疼的竟然是并非亲生的大少爷江祺,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蒋氏如此通情达理,江老爷可能觉得有所亏欠,对蒋氏生的江蕊和江璘也是分外宠爱,一切吃喝用度跟大少爷都没有差别,有时候甚至还要好上那么一点。
一家人可谓和乐融融,享天伦之乐事,一直为人称道。
不承想,好日子过了不到两三年,江老爷竟然一夜之间重病不起。
这病来得奇怪,请遍了城里的大夫,都没人能诊断出个所以然。不知道是个什么病,自然就无法开药方治病。
江老爷整日面如白纸地躺在床上。
蒋氏天天以泪洗脸,衣不解带地照顾江老爷。一等到江老爷睡下的片刻时间,她就到祠堂里烧香念佛,祈祷说只要江老爷快快病好,她宁可折寿几年。然而这一次,上天似乎没被感动,饶是蒋氏跪肿了膝盖,江老爷的病仍不见一点起色。
大夫再来看,叹一口气,直接就说准备好身后事吧。
蒋氏一声大哭,晕了过去。
江家族里的叔伯一想,寻常大夫只能诊寻常病,若是诊不出来,恐怕就跟妖魔邪祟有关了。当下就找了个道人到江府。
那道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只听说费了好大功夫才请回来。道人走到江老爷床前,无需把脉,只看了病床上的人,就说:“魂有离体之兆,恐怕命不久矣。”
众人一惊,还没来及反应,那道人已经转身走出屋外。众人以为他要离开,忙跟上去阻止,没想到道人却是自顾自地在江府巡了个遍,最后又回了主院,要来江老爷一家的生辰八字一算。
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
那道人却算出,江家大少爷江祺原是煞星转世,这一辈命格极硬,克父克母。生母罗氏因为命不够硬,生了大少爷后熬不了几天就归天了。江老爷命还算硬,挡了几年,可大少爷日渐长大,煞气越来越重,江老爷眼看就要抵不住了。
众人一听,那还了得,忙问道,有法子破解没有。
道人掐指一算,寻思半饷,最后为难说道:“煞星转世,不可不除。”
众人均是一怔。
江老爷垂死病中依稀听到这么一句,连忙挣扎起来,说道:“胡说八道!谁敢害我祺儿!”说着就要起身来打那道人。
那道人跳开几步,说:“不除也要远离,否则——”
江老爷听了怒目圆瞪,大口大口地呼呼喘气。
众人惊吓,怕他这口气噎不下去一命呜呼,于是赶紧将道人请了出去。
蒋氏此时“咚”的一下跪了下来,额头直磕到地板上,哭着说:“老爷呀!没有办法啦!老道人说的不知真假,我们就暂且一试吧!这也是为了你的性命啊!眼下只有暂且委屈祺儿一下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祺儿、璘儿、蕊儿,我们、我们娘几个也不活了,都去陪你!”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都不禁湿了眼眶,几个女眷都偷偷侧头抹眼泪。
江老爷也在床上愣了半天,最后才无可奈何挥挥手,说:“罢了,先让祺儿住到文园去吧。”
于是众人风风火火就将大少爷江祺锁到文园去。
说来也怪,江老爷第二天竟然渐渐好转了。过了半个月,江老爷脸上有了点血色,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几步。
蒋氏这才破涕为笑。
约莫又过了两个月,蒋氏见江老爷已经没啥大碍了,斟酌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劝江老爷将大少爷接回主院住。
江老爷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沉默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点头同意了。
大少爷当天就被接回主院来住。
父子两人几个月没见过,竟然生分了不少。江老爷觉得大儿子看自己的眼神都是冷冷的,不由得又想起了那道人的话,当下打了个冷颤。
大少爷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因着自己莫名其妙就被锁到文园住,虽说原先的家仆都一并派了过去,用心伺候着,可他如此机敏,言语之间,就感觉到众人对他的态度不比从前,看他的眼神半是畏惧半是厌恶。
大少爷心中恼怒,想着等见到爹爹的时候,告一状,爹爹撑腰,有他们好看的。却没想到,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爹爹,爹爹看自己的眼神竟然也跟底下人一样,不由得又怨又恨。
江老爷见他一张脸冷着,也不愿意多看,就让他下去了。
虽说不是令人满意的见面,可大少爷好歹是搬回了主院。
然而,怪事还没完。
当天夜里,江老爷突然又高烧不起,呓语不断。
江府的人一看这情况,心中对那道人的话信得十足十了,七嘴八舌说,还是将大少爷送回文园好。
蒋氏当下没有主意,急得一脸是泪,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如何是好。
江府当家夫人没有下令,众人也不敢有何动作,只想着再观察两天,说不定江老爷是一时感染风寒,与大少爷并无关系呢。
可是,两天过去后,江老爷的呼吸渐弱,隔远点看着就像是死人一般了。蒋氏这才没了办法,在众人的劝说下,咬咬牙,终于再次将大少爷送到文园。
这一住,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又过了两天,江老爷的病情居然好转了。
经这两次折腾,大伙不得不信,那大少爷确实就是煞星转世,克父克母。
江老爷此次病好之后,就渐渐疏远大少爷。
他原先是极为疼爱这个长子的,可是一想到他克父克母,心里不由得有点怕。怕还是其次,更多的是恨——眼前这个疼爱多年的孩子,竟然是害死他爱妻的元凶,他又怎能不恨呢。可大儿子到底是爱妻留在世上唯一的一点血脉,弥留之际又嘱咐他照顾好儿子,江老爷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只将大少爷困在文园里,吃穿用度还是和从前一样,还专门从外头请了书塾先生来教导课业。
虽然得不到亲爹亲近,一年也见不上几次,可他毕竟还是江府大少爷,江府未来的主子。正统血脉一事是改不了的。文园里该有的一样都少不了,底下人也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伺候着。
更让人称奇的是,他的继母待他比亲儿子都好,着实宠着。
你说,这是不是天生的少爷命?
那两个小厮一人一嘴,添油加醋说了半天,越说越兴起,那样子活像长驻在胭脂楼对面街角的说书人。胭脂楼的老鸨一瞅见那说书老艺人,都得往地上啐一口,笑骂道:料想他是钻了人家床底下亲眼看了来的。
我放下手中的扫帚,忍不住朝他们看了一眼,心想,老鸨骂得还是很在理的。
两人以为终于说动了我,其中一个稍高点的给我出主意:“阿柴,你不是夫人领回家的吗?听说跟你娘是旧识?夫人是个慈祥的,你去跟夫人求求情,说不定大少爷就饶了你了?”
去跟江夫人求情?说不定我死得更难看。他们也不想想把我送到大少爷身边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