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以后,如消息所说,今日司礼监厅里没有别的禀笔,只有慕良一人值班。可奇的是连个伺候倒水的人也不见,刚刚坐下,大门也被人从外关了起来,四周安静异常。
想来慕良已经猜到她的来意了,提前将人屏退,方便她说话。
态度摆到这个地步,兰沁禾基本心里有底了。
“前日我走得匆忙,不知慕公公的身子如何了?”说正事之前,她还是寒暄两句,问起了上次慕良请太医的事情。
慕良衣袖里的双手攥紧,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滋味,他明白这不过是随口客套而已,但是……
“回娘娘的话,奴才已无大碍。”
哪怕知道,他也抑制不住地鼻尖一酸。
娘娘怎么能这么温柔,连他一个卑贱的下人都记挂于心。
兰沁禾本来稍安了的心,因为慕良这句话又提了起来。
敬语太多了。
“慕公公,您若是还这么同我见外,我可不敢多留了。”她半是打趣地笑道,“我今日不过是替万阁老送奏本来,您只当我是个跑腿的就是。”
“娘娘是御封的郡主,奴才这不算多礼。”
事不过三,既然人家执意放低姿态,兰沁禾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封是昨天从山西呈来的奏疏,”她还记得自己是假装来送东西的,将手里的信函递了过去,“万阁老今日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来司礼监呈报,还望公公见谅。”
慕良当然见谅,他巴不得万清天天不能来司礼监,让兰沁禾过来。
但面上他还得一片忧色,“万阁老得的是什么病,可曾找大夫看过了?”
“她就是累着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两人一人胡扯,另一人配合着胡扯,聊得倒还算是融洽。
慕良收下了奏疏,“请娘娘回去转告万阁老,朝中的事情不必忧心,司礼监和内阁的几位大人都会处理的,让她老人家好好休息。”
“有慕公公在前面顶着,想必母亲就算休养个几个月,也不会耽搁什么政务。”兰沁禾开始将话题引入正道,“公公也要注意休息,现下林公公不在,您既兼着提督的事情,又要操心掌印,倘若累坏了身子,不知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担子来。”
她说了一段话,口舌有些干渴,顺道抄起旁边的茶盏。
触手的一瞬,兰沁禾顿了顿,这茶不冷不热,温度适宜,怕不是掐着点备下的。
她抬眸,目光不经意似地从慕良面上划过。
伺候人的功夫,这人当了那么多年提督也没有落下。
“千难万难,奴才也没有娘娘辛苦。”慕良战战兢兢地抬眸望了眼兰沁禾,“娘娘一边有高堂需要照顾,一边还得为我西朝呕心沥血地栽培人才,奴才瞧着,都替娘娘辛酸。”
兰沁禾本来在喝茶,她刚刚回味嘴里的茶叶似乎价格不菲,就听见慕良说了这么一句话。
饶是兰沁禾见惯了世面,听到着都心里一抖。
还不待她说话,对面的人又开了口,“就比如前天,奴才听闻国子监的号房坏了,心里着急得很,所幸没有人受伤。
可就算没有人受伤,这马上就要秋闱了,正是要紧关头,怎么能让我西朝未来的栋梁们在破房里读书,这要是再下场雨,把书卷都淋坏了可如何使得。”
他确认完兰沁禾的脸色后,便一直盯着她的衣袖,一点也不敢僭越。
“奴才昨儿傍晚的时候,便将实情禀明了万岁爷,万岁爷也对此十分忧心,若不是国库里没有银子,万岁爷是立刻就要拨款的。”
兰沁禾听着,竟是诡异地从这位大太监的语气里,听出了丝丝的如履薄冰。
就好像他对着的不是个可有可无的郡主,而是在对着皇上回话。
“万岁爷说了,让我们司礼监同内阁拟出个章程来,只要能解决国子监的问题,他一概批准。”
兰沁禾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那张银票塞到了最深处。
区区一个茶宴,这位慕公公何以替她做到这个份上。
女子面上的笑意不减,眸色却深了些。
不对劲,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是她和母亲都不知道的隐情。
别说是慕良,就算是同兰家交好的林公公也不会做到这个份上。
昨天到今天,这一连串下来,他未免太殷勤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得顺利,兰沁禾心里愈发警惕。
“圣上真是这么说的?”她需要确认一遍。
“自然是真的。”慕良欠身,“娘娘是国子监的司业,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可解眼下的难题。”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兰沁禾心坎里,本来今天兰沁禾是该来同慕良商量引商入监的事情的,但到了这里,她反倒有些迟疑了。
她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国子监算起来足有五十三年没有修缮了,学生和博士们的禄米也常常拖欠。身在其位,却迟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这个司业当得实在是愧对圣上。”
兰沁禾改变了主意,尽管慕良似乎已经给她搭好了梯子,但今日得就此打住。
她单手扶额,头痛地摇了摇头,“如今圣上如此开恩,慕公公又这般关照,可我竟是一个章程都拿不出来。这……唉……”
“娘娘切莫如此自责。”慕良霍然起身,一只手朝前伸了两寸,却在意识到什么后,倏地收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那张苍白的脸在一瞬间竟是露出些可怜的意味来,兰沁禾瞥见了这一幕,心里莫名升起了种奇妙的想法。
都说慕良其貌不扬,她瞧着,分明有些可爱。
“娘娘一时想不到不要紧,回去同祭酒和万阁老商量商量,不必急于一时。”
“慕公公……”她复杂地看向面前的慕良,似是感动到说不出话来,连忙跟着起身,“我、我真是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情了,您就是国子监的恩人啊。”
“娘娘言重。”慕良低头,避开了女子那微带水光的杏眼。“一切都是为了我西朝的江山社稷,奴才一个小小的太监,哪里配称作国子监的恩人。”
兰沁禾偏了偏头,视线追着要去看慕良的神情。
两次接触下来,她发现慕良好像特别喜欢盯着地上看。
难道是以前养出来的习惯?
慕良是做洒扫太监出身的,还在浣衣局待过,被欺压久了的宫女太监身上确实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卑微。可他进司礼监也有七年了,当上禀笔也有五年,早该把一身的奴气去了才是,怎么连看她都不看一眼。
兰沁禾忍不住回想了下自己今天的妆容,她为了表示诚意,还特意画了眉眼抿了口脂。
自己太丑了入不了慕良的眼么。
算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今天的事情发展超出了常理,她得赶紧回去禀告母亲,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兰沁禾想到这里,对着慕良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慕公公提点,我这就回去同母亲和祭酒商量,务必尽快拟出一个章程来,给皇上一个答复。”
双方对弈,谁能先一步猜出对方的心思,谁就占领了高地,就能操控全局。
慕良已然将她的每一步心思都猜得一清二楚,她却从昨天开始就被他弄得心惊胆战。
这样不行,得赶紧打破这个局面,以免一不小心掉进了圈套。
兰沁禾实在不了解慕良,也没他那么深的城府,还是和母亲商量着来,更加保险。
慕良松了口气,他倒没有什么想要留人的想法。娘娘不想见到自己是一定的,既然如此,能早点回去就早点回去。
慕良心里还挺高兴,娘娘终于不用花心思同自己这个阉人说话了。
他当即恭送兰沁禾出去,心里半是替娘娘松了口气,半是有些模糊的伤心。
兰沁禾辞别了慕良,转身就往兰府走去。
“干爹。”平喜看着兰沁禾离开之后,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他瞧见慕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盏茶,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干爹?”平喜走近,小声地又叫了声。
“什么事。”慕良低着头看手里的杯子,食指指腹轻轻地在茶杯的杯口摩挲。
今日似乎拿捏得有些不当,他一步步倒回来回想。
太过殷勤,惹了娘娘起疑,开始提防起他了。
“王阁老差人过来,说今晚想见您一面。”平喜打量着慕良的脸色,斟酌着回话,“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您商量。”
“要紧的事情让他明天跟皇上说去。”慕良起身,不耐地看向平喜,细长的眼里流露出阴冷的怒意,“他自己捅了天大的窟窿,还想拉我下水?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号。”
平喜噗通跪下,把头磕在了地上,“干爹恕罪干爹恕罪,儿子这就去回绝了他,绝不让他扯上干爹。”
他本想着西宁郡主刚来,这会儿干爹的心情应该是大好的,果然这件事实在是没得商量。
“还有一件事……”平喜一张娃娃脸皱成了一团,苦哈哈地望着慕良,“干爹,圣上方才下了旨意,明儿的早朝取消了,说……有什么事儿,就让您和内阁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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