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六龇起牙,不说话。
殷乐朝里面张望一瞬,有数了,狼卫都不在,大概是帮费玄盯着征兵了,只有这么一个小狼六,年纪小脑子又不够用,真是天助他也!殷乐就蹙起眉,阴森森地道:“你不放吗?好,我知道,你们压根不把我放在眼里。都是费玄教的吧?这姓费的……”
一边磨牙,一边转头就走。
狼六急了:“你回来!不准找亚服,你……你就知道欺负我哥!“
殷乐停下脚步,回头看狼六,一语不发。
狼六打开门,放殷乐进来,然后领着殷乐去一个偏僻的小屋子,打开门。
门一开,殷乐就看到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人。谢天谢地,姬无瑕没有残,也没有很多血。费玄大概太忙了,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手对付他。殷乐朝姬无瑕走去。
小屋子里,抱膝坐着的姬无瑕也抬起头,茫然看着门口。门口站着狼六和一个陌生人。那陌生人很瘦,头发稀疏,脸色是不健康的灰白,脖子上还有吻痕。姬无瑕蹙起眉,不清楚狼六半夜三更带一个陌生人来做什么。是又要折磨自己吗?那就折磨吧,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样想着,姬无瑕站起身,正要走出去。而那个陌生人走到姬无瑕面前,开口说话了:”无瑕,你还好吗?“
这是殷乐的声音。姬无瑕彻底呆了。
殷乐怎么会这么瘦,这么病,这么老?殷乐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殷乐可以来看自己?
成百上千的疑惑涌到喉头,姬无瑕刚要问,殷乐一捏姬无瑕的手掌,用那双黑中带蓝的眼睛盯死姬无瑕,警告、安抚、哀恳……原来眼睛可以表达这么复杂的意思。于是姬无瑕不说话了,握住殷乐的手。
殷乐走出小屋子,姬无瑕就跟出小屋子。
殷乐走向外面,姬无瑕就跟向外面
不管殷乐拉他去哪儿,地狱也好,天界也好,他都跟着,永远跟着。如果不能说话,只能以眼神交流,那么他就不说话,学会用眼睛说话。
狼六紧跟着殷乐,一路喊:”喂,你去哪儿?你把亚服的印信还给我!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亚服!”
殷乐一语不发,拉着姬无瑕走出商宫,走到约定的地方。那里果然有一辆马车,白霜和大头坐在马车上,一见姬无瑕,二人就从马车上下来了。
殷乐松一口气,站住脚步,把印信抛还给狼六。
然后,殷乐拉着姬无瑕坐上马车。白霜和大头不等吩咐,就驾车飞跑。
狼六愣了一会儿,大叫道:“喂!喂!你去哪儿!混账东西你……”狼六忽然不叫了,心想:让这贱货滚蛋吧!他留在亚服身边,亚服舍不得杀他,迟早要被他祸害。对,走得好,走得妙!”
想到这儿,他收好印信,转身回宫,打算明日一早把印信还给费玄。
朝歌城外,大头驾着马车,车内坐着殷乐、姬无瑕和白霜。
白霜真细心,备了热水、点心、金疮药、煮沸的麻布。她握着姬无瑕的手臂,仔仔细细给姬无瑕处理伤口。
姬无瑕不住打量殷乐,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红了眼圈,问道:“陛下怎样把我就出来的?”
殷乐没有回答,只是道:“以后别叫陛下了,叫殷乐吧,我已经退位了。”
“好,”姬无瑕笑了一下,眼圈又红,”殷乐。”
大头道:“公子,咱们以后去哪儿?”
姬无瑕道:“回周邦吧,我在周邦有一块儿封地,很小,只有五里,陛下别嫌弃……”
殷乐笑了起来,一捏姬无瑕的脸:“无瑕,我毕竟当过商王。你们周邦要造反,我一进周邦就要被抓起来。”
姬无瑕也愣了,思索良久,说道:“那咱们去其它方国!大不了隐姓埋名一辈子!”
殷乐摇摇头:“也不行,你是周邦长公子,我当过商王。不论将来商得天下还是周得天下,我们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的。”
姬无瑕眼圈更红,从白霜手里抽出布满鞭痕的手臂,抱紧殷乐,眼圈更红了:“没事的,陛下别怕,我们可以去蛮夷,可以去深山里,我们隐居,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殷乐笑起来,抬起手,也抱住了姬无瑕,叹道:“无瑕,你是好孩子,但是我不能跟你到山里去。我染上罂粟瘾了……”
“可以戒!费公戒得掉,陛下也戒得掉!”
“染上罂粟瘾的影卫有一百多个,都死了,只有费玄戒掉了。我身体不好,硬要戒,恐怕会死。”
“那就不戒!”姬无瑕哭起来,声音破了腔,“臣去找罂粟种子,给陛下种罂粟。陛下不用戒,想吸就吸。将来陛下`身体不好了,就躺在床上,只要叫一声‘无瑕’,臣就给陛下端饭端水,换上干净衣服。我很会照顾人,乳母病重时就是我照顾的,陛下,没事的,你别害怕,无瑕会陪你!”
殷乐抱紧姬无瑕,抱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松开,笑起来:“可是,周邦需要你回去。你曾在天邑商讲学,商人服你,他们不会向你叔叔投降,但会向你投降。”
姬无瑕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溪水一样地流淌:“臣回不去了,臣已经不配当周邦公子了!”
殷乐抓住姬无瑕的肩膀,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配?你什么都不知道,是被孤拉下水的。一边是君王,一边是恩人,你不过是忠义两难全。无瑕,有错都是孤的错,你没错,你回周邦,改良周礼,君临天下。咱们说好一块儿废人祭,孤做不完了,只能看你了。”
“那陛下呢?”
“孤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孤说不定……一死就会去未来呢?”
“臣想陛下呢?”
“想孤,就做个明君,好人。孤这辈子罪孽深重,你替孤赎吧。”
“一定要回……”
“一定。”
姬无瑕不说话了,低垂着头,身体不停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殷乐再次抱了抱姬无瑕,然后道:“停车。”
大头停了车,殷乐跳下车,道:“走吧,去周邦!路上不要停车,狼卫可能追过来!”
车走了,姬无瑕扒着车厢的门,还颤抖着,满脸是泪,离殷乐越来越远。殷乐看着这个青年离开,心里那块总是空的地方突然就满了。他这一生,总算是还有一块儿干净的地方,就是姬无瑕。这样的一生,能够遇到姬无瑕,实在是奇迹。此后他不论去哪儿,心里都会满当当的了。
殷乐转过身,打算离开。才走了两步,他停下了。
仿佛是夜色之下,又添加了夜色,他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感到一股熟悉感。他不敢相信,但是抬起头,看到远处实实在在的人影。
费玄。
费玄一身轻便的黑衣,飞奔过来,如同完全没有受伤那么轻便。他身边有一道黄色的闪电——那是一匹完全长大,和成年狼体形仿佛的山地黄狼。
费玄奔过来,如一阵带着血腥气的风,掠过殷乐脸侧,然后追上马车。大黄狼一狼当先,扑上去咬住马脖子。马惊嘶起来,带着马车乱跑。大头一边驱赶大狼,一边控制马车,但是马车越来越颠簸,眼看要倾覆,这时候车帘一掀,姬无瑕抱住白霜跳出马车,在地上滚了几下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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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无瑕没有武器,急忙后退,却哪里快得过费玄。殷乐拔出三棱刺,扑上去挡在姬无瑕面前,以三棱刺阻挡。
“丁”一声,佩刀停在三棱刺上,没往下砍。
殷乐狐疑,难道这个时候,费玄还手下留情吗?不,不是,费玄脸色异常苍白,手在颤抖,黑衣湿漉漉的。
费玄毕竟不是神,而是人,那三刺让他受了重伤。他拖着伤追过来了。
一击不中,费玄往后一跳,退开,微躬着身,一手提刀,一手抚着心口挨刺的地方,胸膛起伏,喘息着积蓄力量。
殷乐急道:“无瑕,快去救马!没有马车你们回不到周邦!”
“陛下呢?”
“我有办法!你快去!你回不了周邦,我恨你一辈子!”
姬无瑕站在原地,哽咽了一下,最后深深地看了殷乐一眼,这是最后一眼,他看着殷乐枯槁的长发,凹陷的脸颊、黑中带蓝的眼睛、没有花纹的麻布长袍,把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然后掉转身,拉着白霜,去追马车了。
被留在原地的费玄拄着刀,喘息着,翻起狠戾的白眼看殷乐:“你又骗我。”
费玄对面,殷乐把三棱刺插回手杖,脸上挂着笑:“对不起。”
“我不听!我要你死!”费玄说着举起刀,再次扑向殷乐。但是他太虚弱了,步子踉踉跄跄,刀也抬不起来。他的衣服不停往下淌血,往前走一步,就流下一小滩血。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走向殷乐,刀尖颤抖,也不放下。
殷乐看着费玄,面带微笑。
摇摇晃晃走来的费玄,一身黑衣,卷发蓬松,就好像当年从天而降落在鹿台,走向他的神祇。
尘世多少瞬间,世间又有多少人。可那不早不晚的一瞬,千万人之中,费玄走向了他。那歌傍晚夕阳灿烂,落在费玄的肩膀上。蹲在画室喝蓝草颜料殷乐正觉满嘴苦涩,忽然一抬头,看到费玄,然后恍惚间怀疑自己看到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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