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瑕按兵不动,等小吏们吵完,才淡淡道:“别人衣冠不正,我们管不了。我们先守礼、讲礼、用剑护礼,等到人人信礼时,天下自然会以衣冠正为荣,以互敬爱为荣。”
小吏们都作出虚心受教的模样。姬无瑕也不再多说。
载着竹简和白纸的牛车辘辘走着,男人们跟在车旁,白霜穿着新裙子,戴着新簪饵,坐在车上,一边拨弄着鬓角垂下的一缕发,一边哼唱周邦小调。
小调通常只有几种意思:姑娘等情郎、情郎等姑娘、姑娘和情郎闹翻了、姑娘和情郎和好了。姬无瑕从前很不耐烦这些爱来爱去,可这时刚从地狱出来,听着这些,他竟觉得十分有滋味。
回到学宫后,姬无瑕自去去盯着小吏把竹简白纸入库,青箬去给白霜安排住处。
东西入库,姬无瑕回到书房记账。记账的纸也是淡黄色,和木杆子上的人皮一个颜色,姬无瑕手腕颤抖,写不下字,心里默念:”我正在移风易俗!这事做成,就再也不会有人被剥皮了!”
靠着这句话,他坚持把活干完了。
到夜里,姬无瑕躺在床上,感觉肚子又凉又重,仿佛费玄的脚还踩在上面。他身体抽了一下,蜷缩起来,换成半卧半趴的姿势睡觉。
第二天,姬无瑕没起来。他发烧了。
这是一场来势汹汹的烧,仿佛要把他入朝歌以来受的惊吓都烧出来。他陷在噩梦里,一会儿看到海贝大小的拳头,一会儿听见人牲的惨叫。他在梦里被关进了小黑屋子,什么都看不见,孤零零地抱膝坐着,又成了灰小子。他背后一根木杆高高挑起,上面晒着妈妈的皮。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殷乐在外面道:“无瑕,出来,咱们回鹿台去。”
姬无瑕真想回鹿台,但是不敢。他不怕死,但费玄有本事让他生不如死。
殷乐不停地敲门,催促着他,声音越来越哀伤,最后道:“孤明白了,原来你和孤好,只是为了救你爹。你心里一点也不喜欢孤。”
他大急,想要开门申辩。等走到了门边,又不敢开门。他咬紧牙关,泪如雨下,觉得灵魂要裂成两半了。
倘若灵魂真能裂成两半,那就好了。一半留在学宫,继续推广周礼,默默地做事情。另一半跟着殷乐回鹿台。费玄要杀他,要吃他,他都不害怕。他死也想要死在殷乐的身边。
但是他只有一个灵魂,分不成两半。
恍然间,姬无瑕通体清凉,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晃动的脸。那脸雪白美丽,目光温柔,姬无瑕想:“是殷乐吗?”那人握住姬无瑕的手,给他擦手心;然后握住他的脚,给他擦脚心。湿布擦到哪儿,清凉就到哪儿。
姬无瑕惊恐万状,推开那人的手。那人不屈不挠地又握住他。姬无瑕终于痛苦万分,低声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怎么办?我喜欢你啊……”
那人惊慌失措,手颤抖着,一语不发。
26
姬无瑕怕那人不信,就把那人的头拉下来,送上嘴唇亲吻。那人羞怯万分地和他接吻了。姬无瑕把舌头伸进去缠搅,在半梦半醒间恐惧地想:“怎么办,我又见陛下,还亲陛下了。费玄会被我做成人皮吗?”
这个时候,外面一阵喧哗人,许多人齐声喊:“陛下万寿无疆!”随后,脚步声朝这里走。姬无瑕心头迷糊:“又来一个陛下?那我亲的是谁?”
被吻的人推开姬无瑕,不停擦嘴、理头发,脸蛋红扑扑的。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春光春风、春花春草和殷乐的香气一齐扑进来。姬无瑕以前不知道自己嗅觉这样灵敏,可以远远就闻出一个人。但殷乐身上有赭石气、香皂气、常年呆在屋子里的阴凉味。这气味太独特,他不可能辨不出。那气味夹杂着春天的香气,令他身体发热。
门外的人确乎是殷乐。那他刚刚亲吻的是谁?
姬无瑕一个激灵,冷汗冒出来。他扭过头,看清跪在榻旁的人。那是白霜。白霜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衣,袖子挽起,头发蓬乱,恐惧地对殷乐叩头。
而殷乐站在门外,一身春光,白衣如雪。他抬起手,身后的侍卫们立刻把学生轰走,留下一片清净地。他不肯进门,站在门槛外看姬无瑕,大眼睛射出冷光。
姬无刚要解释,殷乐率先开口:“孤千叮万嘱,叫你不要离开学宫,你都当耳旁风吗?”
姬无瑕低下头,痛苦地承认:“臣知错。”
殷乐看一眼白霜,这才走进门,把门反锁了。白霜要离开,殷乐面对白霜,微笑着,用和气的声音道:“你敢勾`引孤的人,孤要扒了你的皮。”
姬无瑕心一凉,挣扎着下床,跪在地上:“陛下不可,别杀她,不能杀她……是臣的错,臣病糊涂了……”
白霜怯怯地看着二人,满目茫然。
殷乐静了一会儿,忽地微笑了,声音有些凄然:“孤只是试探她能否听懂雅言,是不是别人的探子。”
姬无瑕松了口气,只听殷乐继续道:“在你心里,孤就是这样残忍滥杀之人吗?”
姬无瑕连忙摇头。殷乐打开门,放白霜走了,自己走到姬无瑕的床边,低声道:“此事不能全怪你,上次孤未和你有接触,费玄却知道你我见面了。可见孤身边有费玄的眼线。你难得离开学宫,费玄也知道,你身边也有费玄的眼线。”
姬无瑕愣住了,他只是恐惧费玄的报复,竟从未想过这一层。殷乐到底是君王,眼光劳拉得很。
殷乐微微咬牙,面露冷笑:“他都已经监视孤了,下一步岂不是造反?孤跟他……孤跟他……总算走到这一步了。”
姬无瑕道:“陛下有打算?”
殷乐反问:“他怎么欺负你了,你受伤了吗?”
姬无瑕摇摇头,把人牲作坊得事简叙一遍。殷乐脸孔发白,把姬无瑕抱进怀里,轻轻拍背,柔声道:“孤第一次上祭台,也吓得厉害。没事的,咱们君臣同心,以后就不会有人被剥人皮了。”
姬无瑕连连点头。
殷乐又道:“费玄不仁,孤也不义。他既然不许你我再见面,那么你我便不见面了。待搬倒费玄,孤光明正大带你回鹿台,好不好?”
殷乐的话,说得又快又密。姬无瑕来不及思考,就接受了殷乐计划。殷乐摸摸他的脸蛋,亲亲他的嘴,最后在姬无瑕的耳边嘁嘁喳喳说了一通计划。
姬无瑕吃惊道:“借裁军之机,偷梁换柱,把费亚服的亲信车换掉?这太冒险了!”
殷乐道:“孤等不了!他要是十年不倒,孤和你十年都不见吗?”
这样激进的计划,竟是为了他。姬无瑕又感动,又浑身不对劲儿,仿佛整件事背后还有别的什么,殷乐却隐瞒了他。
姬无瑕道:“臣能等,十年二十年,只要陛下不厌弃臣,臣都等。陛下切勿冒险。”
殷乐恼怒起来,目中凶光毕露:“十年二十年?二十天都不到,你就跪在费玄面前说不和孤见面,孤能信你吗?”
姬无瑕满怀痛苦,这一步他做的实在不妥。也许他该逃走,该趁着费玄抓白霜的时逃走。但这就对吗?他全然地迷茫了。
殷乐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狠,补救一般笑了笑,又亲亲姬无瑕:“裁军开始后,孤就不能和你联系了。孤的弟弟王子熏会主持裁军。你记住,有事让王子熏去头,你不要管。你只要管好学宫出来的那几个人。不要离开学宫,绝对不要。”
姬无瑕点头。
殷乐道:“重复一遍。”
姬无瑕道:“绝对不要离开学宫。”
殷乐笑道:“待你回鹿台,孤再做火锅给你吃,好不好?”
姬无瑕心头一阵甜蜜,点头:“好!”
殷乐满意地亲亲他,又道:“你别出来,学宫里的眼线,孤一会儿就替你拔。”
姬无瑕点点头。二人又亲吻抚摸一阵,殷乐就推开姬无瑕,换上一副阴沉面孔,走出门了。
殷乐怎样拔除眼线,姬无瑕是之后才听说的。殷乐把学生们关在房中,不许出来,然后把所有的小吏都带到另外一个院子,叫出那天失踪的小吏,逼问他和费玄的关系,小吏不说,殷乐就让人剥掉了小吏的皮。
小吏变成了一个血人,哀嚎着乱跑,向同伴被求救。那被求救的人立刻又被揪出来,当众拷打。最终学宫众小吏中,有十三个人和军中有联络。费玄甚至没有主动找他们,他们就忙不迭地托关系送礼,争相替费玄监视姬无瑕。十三个人全被剥了皮,尸首剁碎了丢进淇水喂鱼。许多小吏当场吓病了,却被殷乐恫吓,不许怠工不许离开。
姬无瑕病愈后,小吏们对他恭敬万分。学生们隐隐约约听说了那天的惨事,但知道得不真切,且以为小吏们罪有应得,仍旧拥护姬无瑕。
只有姬无瑕陷入了更大的痛苦。推行周礼,一定要用违背周礼的血腥法子吗?他面前仿佛有两条路,一条是错,另一条也是错。他闭着眼蒙着头,往前冲着,路尽头到底是天下大同,还是无间地狱?
27
自从殷乐和姬无瑕学宫见面后,过了半个月,殷乐忽然称病,把政务和祭祀一律委任王子熏。王子熏是殷乐的十二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得此重任,不由国人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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