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肯笑纳,小珙儿受宠若惊。”张珙摸索着拉过衣服勉强遮住自己,他说着感激的话,面上却不显恭维。
“太子殿下,树林里马车进不去,劳烦殿下移步。”小芈适时地打碎了车厢的沉闷,她叩响车门,“殿下请多添些衣裳那个,以免伤了风寒。”
李诵换衣时手在小腹上的剑口处抚过,他有些暖意地软化眉目,执起张珙的手摸上去:“小珙儿,那天我甩你鞭子时,伤口也裂开了,我们的血,早已融到一起,再也分不开。”他逼近张珙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这可是恩赐呢。”
“那殿下还真是糊涂。”张珙的神情并没有丝毫起伏,“小珙儿曾经试过很多药草,中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的毒,虽然最后都尽数解去,但小珙儿的血,是碰不得的。”他望向车门的方向,“太子殿下得的那病,不是风寒。”
“我倒是刚了解到小珙儿,竟然这么危险。”李诵将衣服裹好,瞬间冰冷的调子让人生寒,“不是的小珙儿的娘,现在怎么样了。”
张珙正穿衣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快速系好,他伸出手扶着车厢内壁,因为有点急垫子又太软,他跌倒好几次才摸到车门,他能感觉到李诵一直盯着他的那道似乎是在看戏的目光,好似要将他钻出无数孔才肯善罢甘休。张珙终于找到了门闩,左右推拉了许久才弄开,他推的时候力道没把握好,身子径直往下掉,他听得出来,李诵的呼吸片刻都未曾乱过。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公子小心。”小芈站在那里俯视摔在地上的张珙,提醒的话语漠然不带私情,其实这也是为了张珙好,主子的脾气,谁也猜不透,“可以的话,请在前面带路。”她对着站在车门处无从落脚的李诵,简单地颔首。
张珙身体震得发麻,全身的酸痛都溢到表层,他甚至觉得,那根本不可能再破开的伤口在不断崩裂,血液在皮肤之下失去束缚一样横冲直撞,他不知道小芈是什么表情,但李诵讥诮的神色,他想象得那么鲜明真实,张珙跪着撑起身子,他自己拍打几下棉袍上沾上的灰尘,扶着树没再动,他背对着洒在地上的阳光,可以看得到明显的起伏。
李诵从马车上跳下开,环顾了一下这林中密集的树干,,犹如王者归来的威严俨然就像是这里的主人,他享受地舒展开双臂呼吸,牵动的伤引得他冷汗淋淋,他咬着牙偷偷瞥着张珙的方向,面上的苦色强制地压下去,只是手仍旧没有松开的迹象。
“太子殿下,不能帮小珙儿寻路吗?”张珙低声下气朝落地的方向转过去,无神的双目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令人心生怜惜之心。
李诵早已习惯逼他求自己,不过每一次他那服软的姿态之下总会有不甘在暗暗潜伏,他知道张珙根本从没认定他是他的主人,不过这时,他居然看得出那不甘在破碎,像压到极致断折的竹筷,飞溅的一截似乎打进了看的人眼里,鲜血淋漓,李诵踏着林间松软的土,倨傲地抬起下巴:“小珙儿,真难相信这么勾人的眸子,居然什么都看不见。”他没像以往那样浅尝辄止地吻,而是用舌尖舔他的眼,仔仔细细,不留一处。
张珙的眼受到刺激想闭合,但他根本做不到,那舌尖卡在他眼皮中,他的泪开始流,准确地说,那并不是泪,因为他根本感受不到悲伤。
“小珙儿,怎么?我可是帮你拆去那最后一层药了,你不是早就想让我帮你这么做了吗?”李诵端详着那双眸中自己的影,语气依旧凉薄,但脸色却在小芈看不到的角度里,阴云密布,他转身放开张珙,“你的娘还在等你,耽搁了这么久,你这个做儿子的,还真是没用。”
张珙抬头望天,又四处转了转,但黑色的瞳,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他有些惶然若失地去找最近的树,一棵棵摸过去,手痉挛地抓起,他抱着其中一棵,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但还没怎样他又发疯一样去抱身边另一棵树,他便这么乱窜起来,一直以来掩饰的惊恐再藏不住全显现出来,他不安地呼唤一个同样的字眼,孤苦和无助镌刻入骨:“娘,娘。”这一刻,他在李诵面前维持的最后一丝坚强,彻底坍塌。
“小珙儿,”李诵的眼阖得很深,细缝里只隐约泄露出一丝感情,他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路磕撞的张珙走着,“继续,或者臣服,你考虑清楚了吗?”
小芈坐在马车上假寐,他已经不想对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而且她能做的,也再没有了。
不过李诵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张珙突然兴奋地抱着一颗树抚摸,又凑上去轻嗅,李诵讶然,他知道入了夜不好找地方,这人在这么多天的拖延里应该早已是心急如焚,越是接近,他的压力应该也越大,所以肯定会在天黑之前妥协,可现在,小珙儿真是让他惊喜啊。
张珙绕着那棵树转了一圈,然后坚定地挪向一个方向摸索着前进,他往往是先慢慢将一只手臂伸直,然后前移,身后的胳膊在离开原先的树最后一寸还没碰到新的树的时候,他都会有片刻的迷茫无措,不知走了多久,张珙贴近树后的石壁,侧身钻入那个缝隙,消失不见。
李诵承认自己有一刻是慌了神的,似乎张珙钻入石壁中就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也不像平时那样担心这里是否安全,直接跟着拐进去。洞口极为隐蔽,只有走近了才真正看得见,李诵适应着长长的石道中几条更深的洞穴传来的湿气,皱了下眉,禁不住喊:“小珙儿,你在哪里?”原来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前行,竟是如此地不安,他屏息,突然听见左边传来石块滑落的声音,几步追了上去。
张珙身上没有生火的工具很难保持身体的稳定,索性就抱了外袍在地上跪爬着前行,刚刚摔的那一下硌到他一身的伤,他突然就生出了些委屈,那委屈越来越鲜明不容忽视,他的意识里对娘的渴望也就越发强烈,同时,害怕也无声蔓延,张珙掌下垫着衣袖,但每撑一次他都会疼得头脑发昏,不得不休息好再继续。
李诵跟着前方的响动往里走,即使武艺如他但终究是伤口一次次崩裂的身子他走得很费力,不过还好,至少他还看得见,所以在他见到面前突然出现的开阔的地方的,禁不止惊叹。
张珙摸到土质不同的时候,那张无神的脸上终于浮现明艳,他出了一身的汗,爬起来将保护得很好的棉袍再披回去,想远处木舍的地方跑去,这一跑他看上去十分轻松,也不知是有什么力量的指引,他进入篱笆的门是居然没有半分偏差,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在他身后一直注视他的人的脸上,是怎样一副痴迷与惊惧。
那一夜白衣书生轻轻推开了红梅掩映的柴扉,远处传来并不分明的水流声,山中清冷的月下,恍若永远都在回荡着那一声叹息。
“叔叔从小就跟夫人一起从府里搬出来了。”韩晔带领着出去处理了一些事又再次回来的李诵往谷里走,这个丰神俊朗的小公子一身素衣却仍旧显现着无比的尊贵,他浅浅的眉挂在艳丽的五官上,似乎有种并不明显的妖气,又因了他的儒雅让人格外舒心。
“这个我大概了解了,张尚书在京期间,从未有过家眷陪同,他和夫人的感情,很糟糕吗?”李诵沉吟着问出这个问题,又觉不妥地皱眉。
“不是的。”韩晔惋惜地摇头,“夫人和大人十分相爱,从彼此见到的第一面起,就订了终生。”韩晔进入了山谷后面另一片树林,这里干枯的藤蔓还有新砍伐过的痕迹,土地上堆积的残枝上有一行并不完整的脚印,他循着脚印踏上去,每一步都格外轻缓,像是怕惊扰这里的静谧,他沉浸在自己的气氛里,突然被身后树枝断裂的声音拉回,他带着那种半是困惑半是明悟的眼神看向李诵,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前行。
“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事?”李诵对这时自己的无能越发地感到挫败,他的手一直停留在小腹一侧,即使他面上总是如无其事的样子。
“之后?”韩晔叹气,回首看向来时的路,那个方向正对张珙母亲的屋子,“因为太快了,他们成婚以后才发现两个人想要的并不是同样的生活,大人想匡扶社稷,而夫人,因为家里就是被卷入政斗才败落的,所以一心只想隐逸尘俗。”韩晔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手心摩挲片刻,咔嚓折断,“就像这根树枝,承受了不同的压迫,最终只有断掉。”他将两截树枝丢到地上,那还粘连的一层树皮晃了晃,“叔叔就是那唯一断不了的地方。他们都很了解对方,因为两个人都一样的骄傲,谁也不可能说服谁,也没人愿意让步,他们平心静气谈了一夜,那夜倒底发生了什么夫人没有告诉任何人,总之之后张大人对外宣称妻子亡故,至于夫人,则带了刚出生不久的叔叔来到了这里。李夫人和夫人是志同道合的手帕交,两相权衡之下,每隔一年年也会来这里待一年时间。”
“张大人,来这里看过小…君瑞吗?”李诵不知自己有多久没叫过这个名字了,那两个字仿佛有着无尽的魔力,他每听一次都会沉沦得更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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