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头几番自问,李牧却也没闲着。过去南都城内时常听得到段大将军的风流轶闻,那如故事一般的情节里主角儿流水似地换了又换,倒也都是达官显贵那个圈子里的,从未听闻他段大将军与草芥平民传过什么绯红轶事。
何况还是自己这样一个教书先生。
李牧想起前段日子自己问段寻为何还未成亲,他回答时说的那句“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也不敢随意拖他人下水”,一时又忍不住想,段将军说的不敢,也得是真真正正将那人放在了眼里,才会不敢。其余人招惹了便是招惹了,不在心上,又何谈敢不敢。不过话又说回来,段寻那日同他讲的话有几分真还未可知,兴许他也就是随口一语,自己又何苦非要当真。
他思及此处,心中忍不住有几分苦涩意味滋长开来。段寻平日里待他本就好,他心细,又晓得如何讨人欢喜,事事依顺,难免叫人生出些被他放在心间的感受来。以往尚能假借兄弟情谊之由,想象自己在他心中占有几分确实存在的轻重,今后却就难了。
回返的一路上二人各自心怀鬼胎,表面上竟还能你来我往言语应付着,及至上了岸,李牧匆匆钻进自家马车,逃也似地与段寻告了别。
平日里向来被目送惯了的段寻站在岸边,看着那一骑马车渐次走远,心底暗骂自己一声登徒子,摇头笑一笑,也打马回了自家府上。
此后的日子便又回到了两人初相识的模样,没了先前那么频繁的往来,倒也不刻意躲避。段寻偶尔送段煜来书斋一趟,隔着户窗与李牧点头招呼,眉眼如初的一笑,随即便转身离开。
春离夏至,今夏的日子暑热得紧,百姓家中的冰不大够用,每逢冰窖开窖,总能看见外头排着长长的一列队伍。
段寻自宫中出来,一路已经过了许多条人龙。晌午时分的日头正烈着,这些人脸上额上皆是细密汗珠,两颊被日光灼得通红,自摇着蒲扇哧哧纳凉。段寻捞开车窗巾帘大略扫了一眼,正欲放下帘子时,目光被一抹熟悉的身形抓住,便忙叫车夫停下车。
那人自然是李牧。
段寻朝他走过去,远远地就瞧见他头上顶着张荷叶子遮阳,大约是没甚么效果,荷叶下那半边侧脸还是被暑气蒸得通红。李牧却没瞧见他,着一身灰麻衣裳与身边人低语。他身边那人正是刘会,背着个背篓,手上摇把扇子,也是满脸大汗的模样。
段寻忍不住皱了眉。
前些日子游湖一别后,段寻脑子里时常回想起李牧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左右思量,觉得到底是自己唐突了他,令人不快,这才有意远着他。原本喜欢这档子事,日子久了,便也淡了,李牧若是只想与自己做朋友,那便做朋友罢。
段寻想是这么想,但眼下见了李牧站在烈日下头的模样,心中不知是喜欢还是霸道的气血翻涌上来,到了嗓子眼,又尽数化作心疼,令他加大步子走过去。
李牧侧对着他,不曾瞧见段寻走过来,倒是他身边的刘会先看见人,嘴一咧,用手撞了撞李牧,这下他才转过身,瞧见已走到二人身边站定的段寻。
李牧头上还顶着张荷叶,他也不取,只微微抬着头与段寻对视,脑中正犹豫着说点甚么,便听段寻道:“这么热的天,怎么叫你家先生自己来取冰,他身子吃得消么?”
却是对刘会说的。
刘会诚惶诚恐,正低了头准备认错,却见李牧笑嘻嘻地对段寻道:“哪里就这么金贵了。”顿一顿,才又说:“前几日刘叔不当心摔着腿了,走路不方便,我也是散学才过来的,没多会。”
段寻顺着他的话,抬头往队伍前端望去,只见冰窖的门仍然关着,外头似是有几个跑堂的正在支摊子。也不晓得到放冰还要等多久。
“不等了,你要了多少冰,回头让人从府上送些过去便是。”
“别介,银钱都缴过了,不等不就亏了。”李牧仍是笑笑地道。
段寻闻言又皱起眉,回头一招手,远处牵马立着的人便朝他走过来。那人李牧见过,是段寻军中的副手,前次二人深夜回城时,候在城外的便是他。
段寻叫人过来以后叮嘱几句,便对李牧道:“让邢元章在这候着罢,我送你回去。”
说罢手一伸,虚虚地陇着李牧的背,就要把人往马车那头带。人群看着,李牧不便与他争,只好依言同他一道走开。
马车门帘方一掀开,凉气便扑面而来。李牧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刚要往上爬,就感到腰上加了把力,正是段寻伸手以力扶他。
二人先后上车,帘子放下,将外头明晃晃的日光和热浪格挡在外。李牧取下荷叶,自怀中掏出一张锦帕,正要揩一揩额上的汗,却忽地被段寻抽走手上的东西,掰着手腕压在了车壁上。
“你……”
“我甚么我,嗯?”段寻凑过去,拿着抢过来的锦帕替李牧擦汗,却是只草草擦了两下,便挑着李牧的下巴,结结实实亲了过去。
第18章 卷十八 表心意
霎时间,车外的喧嚣远了,明亮的天光也远了,就连过去那些日子里心头百转千回的疑虑都跟着远了,只有段寻是近的,与他咫尺相依,吐息相闻。
见不到他的时候,李牧不止一次地想弄清楚那人言语间的真假,自己想不明白,就想抓住他好生问一问——你说不敢随意拖他人下水,怎的换作了我,却又不顾虑了呢?可眼下见了段寻人,他又把一切通通都忘到了脑后去。甚至颇有几分登徒子意味地想,左右自己喜欢他,亲一亲摸一摸这档子事,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便宜,还管甚么真真假假,吃哪门子的五味杂陈呢!
如此想着,李牧更像是得了鼓舞一般,先前还有些无所适从的手便找到了归宿——寻到段寻的肩膀,一路抚摸上去,掌住了他的双颊。而段寻挑他下巴的手此时也朝后移去,稳稳扣住他的后脑勺,两人就着此般姿势亲了不知多久,好半晌才缓缓分开。
也只是唇齿分开罢了,段寻的额头仍与他抵在一处,李牧微喘着气调笑道:“光天化日的,怎么还耍流氓?”
段寻听他说完“耍流氓”几个字,笑起来,很快又凑过去亲了亲他,道:“这就算耍流氓了?”
“……”
“李牧。”
玩笑未尽,段寻突地开口认真叫他,李牧与他对视,发现这人的眼睛凑近了看竟比平时更好看些,琥珀色的眸子似有魔力一般深邃,而此刻那双神采非常的瞳仁中印着自己不甚清晰的面容。
李牧有些怔愣,迷迷糊糊地答:“嗯?”
“你在这世上既没亲人,又没甚么交心朋友,想来书斋也挣不到几文钱,都花在了吃穿用度上,你身子还弱,总生病。”
“……”
“我想不去招惹你,但一想到这些,又总是放心不下,不如你就跟着我过罢。”
李牧却没想到段寻会突地与自己说这话,怔愣半晌,才玩笑似地回了一句:“怎地,这下子又不嫌拖人下水不厚道了?”
说完见段寻盯着他不说话,又觉自己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脑子里一通乱转,说道:“托我下水也无妨,你看,我身子不好,指不定比你们都走得早。”
仍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段寻听完却想起来了。
那日他问李牧为何尚未成亲,李牧道身子孱弱,不敢轻易连累他人,后又问起自己怎的也尚未娶亲,自己便学着他的语气随口道战场险恶,他段寻亦不敢随意拖人下水。
当初他那句话并非都是玩笑,但也真真假假各掺了几分,若要当真问起为何来,恐怕还要算到这些年没遇上甚么当真合适的人上面去。毕竟成亲后便要过一辈子,一辈子面前说情说爱都不牢靠,合不合适,能不能瞧着对方那张脸把日子和平过下去才最要紧。话是如此,可究竟甚么样的才算合适,段寻想,随它去罢,兴许哪天遇上了,又或是时间到了,便就是那个人了。
这不,眼下这人虽没一处谈得上合适,却让段寻动了与他长久一些的心思。说不上为何,大约这就是俗话中说的——所谓缘分到了。细数这些年身边留过的人,让段寻动过相同心思的,其实总共也就只有两人。段寻十七岁那年背着王府上下,伙同一群纨绔子弟去烟雨楼寻乐子,瞧上过一名女子。那女子正是烟雨楼颇为得名的艺姬,容貌昳丽美艳,诗书礼乐样样精通,心也高,气儿也傲,把情场上逍遥惯了的贵公子哥儿们迷得是团团转。段寻大约也算是其中一人,却又不算,因他那时动的心思与他人不同——他想把那艺姬娶回去。
后来没多时,却听闻那艺姬叫人赎了身,娶回去作了房小妾,娶她之人正是右侍郎柳如钦家的小儿子柳秀昌。传闻二人初识,柳秀昌便未刻意掩盖自己的身份,连着几日座上宾听完琴就要点那位艺姬过夜,那艺姬竟也不再端过去那副清高架子,破了只卖艺不卖身的规矩。这些还都是沈暮山抓着段寻给他说的,他知晓几分段寻对那艺姬的心思,怕人难受,便把坊间传的是是非非添油加醋讲给段寻听,末了加一句:“柳秀昌什么德行?也就投对了胎摊上个好爹,你要是早一日明身份,只怕那寒烟也肯嫁给你的,可见这位寒烟姑娘也是个贪恋权贵的俗人,并没甚么特别之处,不值得你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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