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伏天过去以后,日子步入初秋,段寻抽空去看了大桥工事的进展。他仍带着李牧一同前往,他们在岸边的营地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乘渡船驶向对岸。这日是个晴朗天,阳光打在水面上,倒映出苍蓝干净的天色来,波光潋滟,明媚漂亮。李牧从水面上的船桨波纹收回目光,转头看站在身侧那人的脸,忽地想起数月前,那人在淮水岸边对自己说过要带他去对岸看看。
他还记得,应当是记得的。李牧想,遇到这个人以后,日子中可以期待和等待的事物,似乎正在愈变愈多。
第22章 卷二十二 明月北
段寻在工事上忙碌的时候,李牧便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里等他,时不时有途中休息的工人过来同他坐在一处,见着他这么个穿戴斯文的闲人,都要忍不住多瞧两眼。李牧浑不在意,甚至同人闲话拉起家常来。
岸这边的工人都是泗水城里头的汉民。当年大梁节节退败之时,他们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及时逃到淮水南岸去,便只能留在这个与南边仅一水之隔的小城里。金军一来,便做了亡国奴。
随着金军一道来的,还有不少南迁的项真族人。这些人一来便鸠占鹊巢,摇身一变成了泗水的正统上民。
“金人来了以后,不准汉民过汉族的节气,全都得按他们的来。”一个抽草烟的汉子满头是汗,他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指着遥遥的对岸道:“每年中秋节对岸放荷灯,偶尔有灯飘过来,都已经叫水浪浸得没有形状了,还是有人要去把东西捞起来。”
李牧露出个疑惑的神情,那人便又道:“他们有家人在南边,总盼着能捞到自家人放的灯呢。”
那人说完笑起来,狠狠咂了口烟:“不过哪能就这么巧呢,反正我大半辈子过来,从没听说谁捞到过上面写着自个儿姓氏的荷灯。”
李牧心中一阵酸苦,他们这些南逃到淮水对岸去的人,成日里惦记着故土旧国,一想起便觉心下哀戚,自以为世上最苦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可今日听那汉子一说,他倒是给想起来——那些留在北边的大梁子民,又何尝不比他们苦呢?脚下的土还是那片土,世道却变了,他们成了亡国奴丧家犬,亲人分离,受人压迫。却还是有人想要捡一盏荷灯,从那上面确认亲朋的下落——连荷灯是放给亡人的这一点都浑不在意。
李牧想了会,按下满腔的酸苦与那汉子接话,道:“那大哥去捞过灯吗?”
汉子道:“没去捡过,当年金军进来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没跑。”
李牧下意识想问为何不走,话到嘴边咂摸一圈,觉得还是莫要再问为好,便与那大哥闲扯了几句天气和水势,那人抽完草烟,将对襟开的褂子脱下来往腰间一系,走时道了句:“不过现在好了,总算是……”话没说完,摇头晃脑地赶着上工去了。
李牧直直地盯着那人的背影越走越远,连段寻走近了也没注意,直到肩头被轻轻地拍了一把,才有些不及反应地回过神来。
“看甚么呢看得这么入神?”
李牧转过头,就见段寻顺着自己方才望的方向看了会,大概是甚么也没瞧见,便低下头来看着他等待答话。他换了身工人的褂衫,裤子刚到膝盖,脚下踩着双简单编织而成的草鞋,一手还拿着顶草帽扇风,亦是满头大汗。
李牧下意识就想掏出锦帕来给他拭汗,结果帕子刚掏出来拿在手上,正欲站起来时,却被段寻摁住肩坐回去。
他接过李牧手中的帕子,自己揩汗,一边笑道:“段夫人都快等哭了是不是?”
李牧瞪他一眼,因着心疼段寻辛苦,眼中的厉色少了七八分,瞪也瞪不出甚么威力,他此时坐着,视线落处正好是段寻的腰腹,见他对褂上有颗纽扣没扣好,便伸出手去给人整理。
段寻笑着看他动作,等李牧扣完了,才故意找坏道:“天又不凉,扣这么好做甚么。”
两人在凉棚中又坐了片刻,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眼看着就要落下去,正是红霞满天的光景,水波也染上了层层火红色,说不出的漂亮。
段寻休憩片刻,等身上的暑气渐渐退干净了,便牵着李牧的手起身道:“想不想去泗水城里转转?”
李牧亦跟着起身,问:“你累不累?”
段寻立刻便作出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他道:“可累坏了。”
李牧:“……”那还去甚么泗水城里,赶紧地回营里歇息才是正经事,李牧正要把这话往外头说,却又听段寻道:“营里的床都是硬板床,睡着咯人得很,咱们去城里找地方住。”
李牧:“……您这娇惯毛病可得改改。”李牧晓得他不是当真睡不惯,多半还是想寻个由头带自己去城里走走看看,心里是熨帖心疼参半,嘴上却学段寻跑起马来。
段寻挑眉一笑,拉了人一把,往马厩的方向去。
他们赶在城门锁闭之前进城,直奔投宿的地方。段寻还是那身长工的装扮,在客栈门前下马来,手上提着一包袱的衣物。李牧打眼望去,是家叫做“行路庄”的客栈,从外头看上去很是气派非常的模样。
二人进店,先要了间上房,段寻让店小二将包袱送上去,便拉着李牧找了处空桌子坐下,招呼小二点菜。一副熟悉至极的做派。
二人吃过晚饭时,外头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下来,店里掌着灯,碗筷杯盏碰撞的声音倒是让人觉出几分心安。
段寻道:“出去走走?不远有条夜市街,挺热闹的。”
李牧吃完饭,竟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困了,听段寻说话轻飘飘的,含糊道:“我想回去睡一会。”
段寻却紧张起来,问:“是不是不舒服?”
“哪来那么多不舒服……”李牧牵起嘴角笑:“就是困了,你陪我回去睡会儿。”
段寻点头,招呼小二过来将账记在房号上,又要了几桶热水,同李牧一道回房去。不久后热水送过来,段寻和李牧一人提两桶,将水倒进隔间内的沐浴木桶里。
末了段寻对李牧道:“一起洗?”说着已经走过来替李牧脱衣服。初秋的日子里穿衣少,外衫一退,里头就露出衬底的薄麻褂子和亵裤来。
李牧一动不动,懒病又犯了,觉得站着都费劲,索性伸手抱住段寻的脖颈,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你就懒罢。”段寻故意没好气地道,手上还是动作不停,替他将对褂的扣子一粒粒解开,又抽开了裤腰上系的结绳,很快将李牧剥得精光。
李牧却还抱着人不肯撒手,段寻拍了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道:“你再跟我这么蹭,呆会儿可就别想睡了,进去泡着,别着凉。”
李牧这才放开人,眯着眼往水桶里坐了进去。身后段寻也很快褪去衣物,跟着坐进来。李牧被带着换了个姿势,等再坐好,发现段寻从后头抱着他,水是暖的,贴着他的肌肤也是暖的。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来。李牧睡意深浓,却又留了抹神思在抱他的人身上,偶尔睁眼,看一看苍暮下挂着的那盏明月,便觉得有些醉了。
他从未醉过,眼下却觉得是醉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喊段寻的名字,听见他低低地应一声“嗯”。
李牧仰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这更新速度,作为作者本人都忍不住想抽自己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是不用打字,光嚷嚷就能把东西记下来,然后自动转录成文字的啊?
第23章 卷二十三 忆往昔
这日李牧在浴桶中睡过去,段寻将人从水里抱起来,擦干净身子,又给他套上一件质地清凉的绸缎里衣,才将人放到床榻之上,牵一侧被角给他盖上。
他做完这些,自己披了件长衫靠坐床头,一面摇扇子,一面静静地看李牧沉睡中的脸。他脑子里千重万样地胡乱想着些二人相识后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最后的落点却又纷纷归于一处——这人现在是自己的了。
他就这么有些魔怔地想着,直到困意袭上来,才凑过去搂着李牧入睡。
这晚段寻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地方似乎是上虞,宫墙脚下朱雀和玄武两条大道康庄繁华,皇亲国戚的府邸大都汇聚于此,鳞次栉比,热闹兴隆。大道纵横间有小巷穿梭,每一条深巷走下去,总能望见高门大院的影踪——都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
自己似乎也住在那里头,是一处不算大,却精致的宅院,正门进去,穿过一条石子铺就的小道,有东西北三堂书屋,那北堂书屋旁开着一侧偏门,里面正是起居歇息的地方。梦里的段寻没意识到,那分明就是李牧山阳书斋的构造,他只觉那地方熟悉得很,理所当然把它作了自己的家。
李牧该是和他住在一起的,自打这个梦开始就是这般。梦里段寻不太清楚自个儿是做甚么的,只是每日重复地出门,再回来,同李牧守着月色吃晚饭。一天天便如此过去。
不过这些都没有实质的画面出现在梦中,而是他根种于脑海里的意识,梦开始的时候出现的人是李牧,段寻自己仿佛成了院中的一株树,又或是墙下的一匹瓦,于李牧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他。他看着他清晨起来,手忙脚乱地赶去书屋讲课,午间吃过晌午,搬着摇椅到院中晒太阳。偶尔得闲,便见他搬出一副棋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自己一个人下着,下到有趣处还笑起来,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又怔怔出神很久。
相似小说推荐
-
说书人 (酒否) 晋江2017-05-20完结江湖传闻的说书老顽童饭酒老儿,靠着口中三寸不烂之舌,把这江湖搅动得腥风血雨。而行踪诡秘...
-
国相爷神算 (耳雅) 2011/04/24完结国相爷是神算,还爱惹是生非,搅得庙堂江湖天翻地覆。宫廷侯爵豪门世家江湖恩怨欢喜冤家神算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