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他们辛苦劳作才种出来的粮食,可他们能够分到的只有十之一二,而且还要饱受朱家的欺凌,毫无酬劳地去做种地之外的辛苦事。
朱家的老爷少爷花天酒地,日日饱食,宁可把粮食拿去喂牲畜,在粮仓里烂掉,也不肯救济一下他们这些连“饱”字为何意都不知道的佃户。
朱家的小少爷永远都是白白嫩嫩,胖得如同年画上的童子,而他们的孩子却因为没有奶水,没有粥糊,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如此差别,怎能不恨?
那时的朱边只觉得他们的怨恨不知所谓,毫无道理,听过之后,便将这些人尽数斩杀。
但今日,他利用身份之便,参与了乱民的审讯,却是再一次听到了类似的话语。
恨。
他们是因为恨才集结到一起,因为恨才寻得棍棒,暴起杀人。
昨夜之事,非是暴动,而是复仇。
他们,都是被勋贵——确切地说,是新贵——逼得走投无路之人。
走投无路,自是无所畏惧。
听到这些话,朱边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当年。
然后,朱边就问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戚云恒还在等待这场暴乱的前因后果,而欧阳已经被他送回了夏宫。
欧阳其实更想出宫,只是戚云恒不许,怕外面的乱子还没了结,波及到他家皇夫。
好在欧阳虽不能出去,庄管家却可以进来,并且在进来之后还把沈真人也给引了过来,让他亲自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欧阳。
听沈真人说完,欧阳马上答道:“你继续装不知道就是,别牵扯进来。”
“这……可能吗?”沈真人对欧阳的态度有些意外。
“道宗会希望你牵扯进来,沾染上与魔修妖修为伍的名声吗?”欧阳问。
沈真人没说话,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就是了。”欧阳道,“只要你不承认,他们肯定也不会逼你承认。”
沈真人依旧皱眉,似乎觉得欧阳的主意并不妥当。
和他来往了三年,欧阳对沈真人的性格也有了一些了解,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在想着患难与共之类的事情,不由翻了个白眼,强调道:“老实在一边看热闹,别胡乱插手,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你也不想想,即便道宗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又能把我怎样?”
“他们……”沈真人张了张嘴,随即发现还真就是不能怎样。
沈真人虽然没和欧阳交过手,但以他早前从欧阳身上感受到的威压判断,即便是道宗里的那些长老恐怕也不是欧阳的对手,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道宗那边会舍掉脸皮,请出宗门里闭关清修的太上长老们,以众欺寡。
“乖,听话。”欧阳再接再厉地安抚道,“你别参与进来,完好无损地留在宫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明白吗?我不希望这皇宫里的结界法师换成别人!”
“啊!”沈真人这才恍然大悟。
欧阳自己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道宗难道还会四处追杀他不成?
不会的。
就像道宗不会逼他承认与欧阳等人狼狈为奸,道宗也一样不会让京城里有其他修者大肆作乱的事泄露出去。
因为一旦泄露,丢人不说,还会受到其他宗门的指责,甚至丢掉驻守京城的权力。
唯一能让欧阳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宫里的这位皇帝了。
若不是他,欧阳又怎么会在京城这种不利于修行的地方盘桓滞留?
欧阳确实需要他留下,需要他去保护那位皇帝。
如此一想,沈真人终是放下心来,应下欧阳的要求,起身告辞。
沈真人一走,欧阳先放出神识,把周围重新审查了一遍,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向庄管家问道:“全都处理好了?”
“绝无一处遗漏。”庄管家躬身答道,“您随时可以跑路了。”
欧阳还了他一双白眼,却也没有反驳。
庄管家说得没错,在安排好这桩事情的时候,欧阳就已经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是决定,而不是准备。
回到京城,回到夏宫,欧阳虽然对戚云恒展露了笑颜,心里面却不是真的开心高兴。
在面对苏素的时候,欧阳坦然自若,悠然自得,给戚云恒找了诸多理由,各种解释,但实际上,欧阳也曾在心里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为什么他要委曲求全地包容戚云恒?
为什么戚云恒就不能把他放在江山社稷之上?
这天下,到底有什么让人舍不得的?
有那么几次,梦醒时分,欧阳甚至生出过把戚云恒与这个天下一起毁掉的念头。
没了天下,戚云恒就不必受限于权力;没了戚云恒,他也不必再拘束于宫廷。
但反复想了几次,欧阳就清醒过来。
戚云恒或许会被天下和权力限制,但他又怎么会被宫廷、被戚云恒拘束?
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如果他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做到,不需要任何人允许,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之所以要寻找借口,不过就是因为他还不想离开罢了。
然而,现在,欧阳终于感觉到了厌倦。
看到皇宫里多出来的那些女人,又听闻了西北的那桩事情之后,欧阳终于不想再求什么“全”不“全”了——
如果戚云恒没有接受选秀的劝谏,欧阳或许不会生出那么大的火气;如果戚云恒在听闻西北之事后,没有生出犹豫,哪怕只是命人把宋巩押解入京,欧阳即便心里有气,也不是不能再忍上一忍。
可惜,没有如果,而欧阳也不想再压制火气,更不想再忍耐下去。
忍来忍去,不过就是“全”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说起来,戚云恒又何尝不是个别人!
眼见着戚云恒开始把他的忍耐视为理所当然,欧阳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就算是他矫情好了!
只是,矫情的并不一定是贱人,更有可能是恶人。
而他恰好是一个做惯了恶人的,又从其他的世界里学到了如何将恶事做到极致。
比如,帮助别人达成原本不可能达成的心愿。
“不用急着搬家。”欧阳收回思绪,继续对庄管家说道,“等我和那家伙彻底摊牌之后再忙活也来得急。”
“您就不怕他把人给拦下,不让走?”庄管家挑眉问道。
“他能拦下几个?”欧阳撇了撇嘴,“再说他要是敢拿我的人做要挟,我就不会给他更大的威胁?”
欧阳从没畏惧过别人的要挟。
在欧阳看来,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包括自己的性命——生命固然宝贵,可若是在失去生命和把生命交托到别人手里之间做选择,欧阳宁可选择前者,因为选了后者,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丢了性命。
把命交给别人操控,那命,还能算是自己的吗?
庄管家很清楚欧阳的性子,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没再多言,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苏素原本想要进宫的,被我拦了下来。”庄管家说道。
“她又怎么了?”欧阳疑惑地问道。
“昨晚的事,好像把她吓到了。”庄管家耸了耸肩,“她想知道是不是您主使的。”
“是又怎么样,她还能把我宰了,给那些人报仇?”欧阳浑不在意地哼了一声。
在欧阳看来,苏素的家乡与他们的世界并无不同,只是苏素生长的环境被人为地贴了一层名为“美好”的贴膜,将那些并不美好的、甚至是让人绝望的真相过滤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层面,与日常的生活分割开来,就好像故事与现实的差距一般。
如果苏素知道了他的安排,很可能会想方设法地阻止他,宁可放弃复仇也不会让他用别人的性命做代价去报仇雪恨,即便那些人原本也是想要报仇雪恨的。
欧阳并不讨厌这样的苏素,但却不会让这样的苏素影响到自己。
自打上一辈子,自打懂事,欧阳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好人,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好事。
早前是没有机会,如今是没了兴趣。
甚至于,欧阳都没想过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粉饰一下——
婊子都已经当过了,又何必再把时间浪费在立牌坊上?
别人的美誉也好,诋毁也罢,对他又能有什么影响?
“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庄管家嘿嘿一笑,“再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想要心想事成,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们也不过就是推了那些人一把,给了他们达成心愿的机会和勇气罢了。”
第184章 难以释怀
禁军在勋贵大街上救火的时候, 他们抓捕到的乱民已经移交到了京兆尹、刑部、金刀卫三处衙门——单单一个衙门的牢房实在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分散到三处,顺便做出三处衙门联合共审的架势, 使审问出的结果更具说服力。
火势得到控制的时候, 针对这些乱民的审讯也有了初步的结果。
在将审讯结果送到皇帝陛下面前的同时, 金刀卫都督潘五春还带来了一个很难说是否可以称之为“好”的消息——
他们抓到了除夕暴乱的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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