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春又翻个白眼,心说连个媳妇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儿子?他觉得义父的瘸腿脑子大约是没救了,跟小秀才的癫痫一样是个绝症。活该他没儿子!
但竹邕却相信蒯二狗是真心喜欢小秀才的 。他以前的确不是断袖,遇见小秀才以后便是了。他并非因为自己是断袖所以喜欢小秀才,而是有了小秀才,他可以变成断袖。
这些话蒯二狗自己理不清楚,也讲不出来。他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同蒋春完全不一样。蒋春不笨不傻什么都明白,他可以说,可他偏不说,打死不说。
好比他分明很疼非嘴硬不呼痛,如今他分明放不下陆克己却又固执地不肯见他不承认想他。竹邕每天与他说帮内事务,末了都会带一句陆克己前一时吃了多少、做过什么、身体如何。蒋春从来没呵斥他勿要再提,就是例行公事样听过,再讷讷落一声:“嗯!”
陆克己终究没有落下孩子。蒋春说由他做主,竹邕便当真只凭这孩子自己的意思,少年既不讨虎狼的药,竹邕就悉心为他保胎。而蒋春说不想再见陆克己,亦非赶他出府。直来直往的一个人,说话也从来不存言下之意,竹邕懂他惜他,什么都周全到了,偶尔,也会暗暗地筹谋一二。
事情过去三个月了。算起来,陆克己入府已有半年多,身子将有五个月,开始显怀。竹邕不派他粗重的洒扫杂活,只令他与几个年纪同样小的丫鬟给观景阁换换瓶里的插花,握个掸子象征性抹抹灰。
秋雨淅沥,风挟凛冽,陆克己鼻子里钻了灰,冷不防打了记喷嚏。丫鬟秀莲担心他着凉,跳起来体贴地去合窗,又把屏风移了移,遮风不遮光,与他挡去些寒意。两人说说笑笑没有拘束,唯将话音压低了,似生怕惊扰了楼内旁的人。
陆克己知道其时蒋春就在楼上,蒋春却不晓得陆克己近在咫尺,竹邕的安排不容侍儿拒绝,也不需知会帮主明悉。
蒋春向来不喜雨天,未能去到室外练拳打桩,短了自由的快意。高处风劲,他反倒将门窗全打开了,风拂得巾帘帷帐垂死舞动,莫名添起几分肃肃诡氛。蒋春是不在乎的,他方将一套拳舞罢,浑身血热,丝毫不惧深秋的雨水湿凉。尚觉不过瘾,也不拭汗更衣,就着功服赤脚踩在廊上一记后仰下腰,稳稳扎了个头锤腰拱桥。他身高腿也长,弯拱扎马都比别人高一码宽一码,当真像座屹立不倒的小桥。
凭空风来,泼了雨丝入栏杆,溅湿了地板。蒋春没有动,天地倒置抱臂合目,似在想着什么。
倏有杀意浮动,趁着扰乱的气流掩杀扑进,兔起鹘落间膝撞蒋春丹田气海。
他眼都未睁,仿佛熟睡之人梦寐辗转,手在身侧捞一把,正勾住来人踝骨,一个打挺旋身,发劲打下,直将人当个米袋子似的掼入室内。
落地钝响,及后脚步声纷至,但闻一记戏谑的调侃,地上人自行坐起摆摆手嬉笑:“不来了不来了,帮主武艺高强,又是我输了。”
护卫们打量蒋春的神色,一个个噤声立在原地,未敢轻举妄动。
蒋春这会儿挽了张隔夜凶的脸,半垂睑慵慵懒懒冲室内阴暗处略一颔首。
幽幽起叹息,是青翁老迈的低沉,说:“绑了吧!”
左右一拥而上,将地上的青年反剪双手结实捆好。他自愣怔,全无头绪。
“帮主,这……”
蒋春跨入室内,错身时凉凉道:“扔下去!”
一丝分辨的余地都无,青年径直被拖到廊上推下楼去。他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自高处急速坠落,雨丝来不及打湿他的面颊,血先迸溅,随后融入雨水中,缓缓铺展。他未就死,残喘地咳出几口血沫,扭曲的肢体在冰冷的石砖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直到呼吸不再疼了,眼底湮灭了光。
蒋春接过竹邕递来的干巾抹脸,更衣。
“也是太急了。”竹邕不无惋惜。
“三个月里第四个,急吗?我倒嫌太少了!”蒋春束腰掸袖,返身下楼。
“帮主贪玩了!”
“老爷子玩得不比我开心?”
“嗬嗬嗬,帮主嫌老朽多事了?”
“我嫌你——嗳?”蒋春腿长步阔,上下楼全是两三级一跨,很快到了楼下,一眼就见熟悉的背影伏在门槛上,吐得昏天黑地。屋内不远处丫鬟秀莲跌坐地上浑身发抖,哭得打噎。
蒋春猛回头狠狠瞪住竹邕。老人本也为眼前情状惊诧,随即纳罕地看见,帮主脸上竟挂起了新鲜的表情,凶还是凶的,却凶得怜香惜玉胆战心惊。
“你给我记着!”撂下句疾言厉色的警告,蒋春抢步过去俯身抱起了陆克己,不顾秽物沾染,一手环过来挡在他脸侧,教他:“别看!”
陆克己额上布满冷汗,缩在蒋春怀里瑟瑟发抖,闻言抬脸虚弱地望一望他,眸色中的慌乱倏地缓和,双睫微颤抖落两行泪,嘤啼一声。
蒋春顿时感觉胸口顿了半拍短了一息,心软得一塌糊涂。
第3章 三、
三、
抱着陆克己踏雨返回厢房,蒋春始终未发一言。
专于产科的郎中是竹邕关照请来的,医术据说很可靠,最关键口风紧。陆克己之前吃的安胎药全出自他亲手调配,总宅内院里固然不将“侍儿有孕”当作秘密,外界则是未漏一丝半缕的揣测,足见其人的稳妥。
胎是惊着了,倒无大碍,听着郎中跟竹邕诸多解释并交代,蒋春自己不觉,面上的急迫已渐渐缓和了许多。丫鬟秀莲跟着忙前忙后很是殷切,竹邕顾怜她也被那番惨然的场面吓得不轻,好意劝她喝碗压惊茶,还去歇一歇。秀莲眼眶就红了,不肯去,忍着哭腔告诉:“陆哥哥自己吓得那般,也不知道跌得重不重,还不许我过去,不叫我看,怕吓着我。外头院子里的柄根胆子算大了,都尿在裤子里头昏了过去。哥哥待我好,我识好歹的,我没事,就看见个影子。青翁爷爷,我去做事了!”
说完一欠身,麻利跑去煎药了。
竹邕莞尔,返身向内去,冷不防撞见一张饿狗夺食般的凶脸,更是笑得舒心解意。
“又多了幅新鲜的面孔。”
蒋春则撇着嘴,二度警告:“敢有下回,敢再鬼鬼祟祟攒心思,我调你去分舵,一辈子不许回来!”
竹邕黠笑:“帮主不忍心的!”
蒋春深吸口气,扭头就走。
入内室见病人,左右识趣早退得干净,安适独对,蒋春一下子什么火气都没了,心里头冰雪消融山崩地裂,哗啦啦坍出一片汪洋情柔,风平浪静澄澈深邃。
他立在床头像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心里有悔面上逞强,仍是不说不争,但回来了,不舍得再走了。
“对不起!”陆克己先他致歉。
“为啥?”他说着冷硬的话,人已矮身蹲下,指腹揩去陆克己颊上复落的泪水。
“帮主说、说了不想再见我。”
“那你干嘛不索性一走了之?”
“我……”陆克己目光回避,咬了咬下唇,脸向内偏一偏,顾左右而言他,“那人,是帮主身边的蕈哥?”
蒋春还蹲着,肘搁在膝头悬着手,眸色沉静:“是!”
“他,做错……哪里伺候得不好?”
“没有伺候得不好,只是他想杀我。”
陆克己心惊,猛地转过头来。蒋春以为他不信,想说得再细些:“方才他趁——”
陆克己一咕噜坐起,张皇地在蒋春身上摸索,眼泪又将落下来:“伤着没?伤哪儿了?有没有?在哪里……唔……”
蒋春一只大掌将陆克己两手包住,另手环过他肩头按住颈后,霸道一吻堵了他的嘴。
唇舌交战,一面倒的溃败,任凭对方兵马在阵地前扫荡,予取予求。更锐骑独闯深入后方,扣着牙关锁住咽喉,尚存微弱的一息,命在他手。
“问你呢!”额头相抵,唇在颊上贪婪地揉捻厮磨,蒋春呼吸间克制,声已焦灼,“为什么不走?”
陆克己身热脸烫,双目盈盈,气喘吁吁:“青翁说帮主没……”
“为什么?”
“我、我怕……”
“为、什、么?”
陆克己哭了:“帮主是不是不想要孩子?我给你添麻烦了。”
蒋春拥着他,咫尺模糊地凝望,眼睛一眨不眨。
须臾,落叹。
“你不麻烦!”
陆克己紧紧揪住他衣襟,抽抽嗒嗒:“可你说、孩子的去、去留、问我。”
“因为他在你身体里,他的命跟你的命连在一起,不是我。”
陆克己顿住,仰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总是恶形恶状的面孔,忽觉,此刻他一点儿都不凶。有些刻板寡情,云淡风轻地看事看人,但跟凶丝毫搭不上边。
“以前我确实没有想过生养孩子这回事。因为我是断袖,我不想改,也不准备将就谁家姑娘来给我传后,我就一辈子喜欢男人了,断子绝孙无所谓。所以你能有孩子,我意外吧,还挺蒙的。”
蒋春起身坐到床沿,替陆克己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被子,抬手将他凌乱的鬓发捋顺了。
“四儿,你挺好的,我不想勉强你做这个做那个,何况关乎你的命。是,孩子是我的。但你看,我成天打几梭子出去,千军万马都有了,它们没变成我的孩子。因为你,你来了,爷们儿的小将有一个在你肚子里安营扎寨,才有了这唯一的肉球。而我呢,身上不痛不痒不多不少,照样每天打几梭子,然后看着他在你肚子里变大,折腾你。你说,咱俩谁才有脸管这货?谁最有资格决定他的去留?我觉得是你!只有你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