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乐》本是教坊大曲,每一演奏,多则上百,少也要十余人才得,崔明德却只用一部阮咸,便将那昌平欢快之气演奏得*不离十,且这乐曲是越奏越快,开头并不激烈,崔明德偏要一开头就运指如飞,将整个调子都改得快了,教坊的乐伎只跟了几个音便跟不上,十数人皆停了乐器,惶恐不安地退开谢罪。
《千秋乐》我是听惯了的,然而一经崔明德改编,却觉昌平的喜气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激烈恢弘,仿佛真有家国千秋的意思,而非单纯的贺寿之曲,心内赞叹,又不觉看向独孤绍——我本以为她会不高兴,余光一瞥,却见独孤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崔明德,面露歆赏之色,等到一曲终了,还率先叫起好来,大笑道:“可恨一曲太少,再来一曲才好。”
崔顺德不悦地道:“二娘又不是教坊中人,酒酣宴乐,一曲助兴即可,岂是鲜卑儿可随意使唤的?”
独孤绍斜睨她一眼,笑道:“既是助兴,自然是兴尽才罢,如今兴致正浓,忽然中断,岂是宴饮之道?”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崔明德道:“二娘说是不是?”
崔明德抬了抬眼皮,道:“有乐无舞,岂非无趣。不如十六娘为我一舞,我为十六娘奏乐,歌舞尽兴,十六娘以为如何?”
独孤绍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径自起身,就当着这许多人面把外袍一解,露出里面一件艳色窄袖翻领锦绣短袍,跨步上前,对崔明德道:“请。”
崔明德看都不看她一眼,手指轻抬,乐声自指尖缠绵而起,却是一曲《簪杨柳》,独孤绍面露微笑,款扭腰肢,振袖而舞,真好似杨柳随风般舒缓从容,又似落花绕树般绸缪缱绻,满座见此,无不微笑叫好,我也扯着韦欢的袖子道:“我只当十六娘是豪爽大气性子,想不到她竟也能为此柔顺之态。”又见独孤绍反身折腰,那一片酥胸如白雪般倒在眼前,竟有些脸红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掖了掖衣襟,又羡又妒地道:“我这辈子大约也长不到这样罢。”
韦欢本来还在饮酒,闻言一顿,斜着眼将我一打量,道:“你这身长,若长了这样一对,才是吓人。”
我哼了一声,伸手将她的酒杯夺下,放在自己面前,愤愤道:“少喝酒,喝多了,光拿我取笑了。”说话之时,忽听乐声急切,原来崔明德突然改奏起了《破阵子》,向场中望去,只见独孤绍一闪便直起了身,手一扬,顷刻间便换成了军舞,崔明德急节而奏,独孤绍亦急节而舞,乐声愈急,回旋亦速,仿佛追赶一般,我们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
崔明德弹完一节,又换了幽婉的《离别难》,独孤绍便顺为怅慢之舞,崔明德不等她舞完一段,转而又奏起《剑器子》,独孤绍恰舞到我案前,便以双箸为剑,改作剑舞,兼以胡旋,迅疾非凡,崔明德见她作了胡旋,下手愈发轻快,原本还看得出拨的是几弦,渐渐的指尖随风幻化一般,只知在此间来回,却不知究竟落在何处,独孤绍轻笑一声,亦回裾转袖,身似疾影,舞旋莲花,我本来要去夹菜,却又看得忘了,一双银箸悬在半空,待听铮然弦断,才如梦初醒,忙要鼓掌喝彩,不觉落了掌中之箸,不及羞恼,却听左右也传来几声闷响,原来不止我一人看得出了神。
崔明德弹奏太急,额头沁出一层薄汗,面色也微微发红,只风度依旧,放下阮咸,翩然入席,向四周微微一看,我们这群看客这时才奋力喝彩,唯恐声音不大,无法表达心中之钦佩。
独孤绍也走上来笑嘻嘻地向四面一扫,她早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连肌肤也热得红透了,那汗水亮莹莹地挂在额头、两颊、脖颈、胸口,粉腻腻的一片,正如“人面桃花”。
我见独孤绍这模样,心不觉砰砰地跳,顺手就去握韦欢的手,低声道:“阿欢,独孤绍真漂亮。”
韦欢低声回道:“她们一个跳舞一个奏乐,忙活这么大一场,你这主人不想着如何招呼,却只顾着人家漂亮!”
我被她提醒,才想起正事,忙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替我端了酒,我们两一道过去。我先倒了一杯酒,向独孤绍道:“十六娘舞技诚乃一绝,人间物类无可比拟。”
独孤绍对我一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一对酥胸微微颤抖,看得我心里也跟着一上一下的,一面再次怀疑起自己将来能不能长到这样。母亲贵为天后,她的那对东西乃是国之重器,天生一片雄伟霸气,然而若和独孤绍比,却未免还少了几分活泼挺翘,我若遗传自母亲,在大小上的天分倒尽有了,只不知形状如何——韦欢的形状倒是挺好,只可惜现在还小了些,不知将来能否飞黄腾达,成为巨宝?崔明德那平板身材就不必提了,她这人从头到脚都是后世所谓“禁欲系”,没道理身材就会例外;裴兰生似乎比崔明德要大一点…打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回过神来,只见独孤绍笑盈盈地看我,偶尔向崔明德投去得意的一瞥。崔明德难得地露出几分不悦,韦欢蹙了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托盘递到我身前,一字一句道:“二娘不敬崔二娘么?”
我尴尬地一笑,倒了一杯酒,递给崔明德道:“二娘为曲,殆为天音,这阮咸乃是凡品,承受不了这等仙乐。”
崔明德淡淡道:“公主过奖了,是崔某学艺不精罢了,哪有什么天音不天音的。”
她既与独孤绍交恶,处处都要争个高下,比斗中失手断弦,已是略逊一筹,我敬了独孤绍,又迟迟不来敬她,生气也是自然,我知道她这份心思,忙道:“我有一具古器,二娘若不嫌弃,等回京以后,我便叫人送与二娘,日后二娘若再有兴致,便用那具阮咸,没得让这些凡物伤了二娘的手。”
崔明德面色稍霁,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便放下,我只怕她不高兴,忙就满饮一杯,我一向酒量不宏,今日虽是用极淡的果酒,两杯下肚,也觉意有微醺,刚想回座,却见独孤绍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原来崔二弹的是仙乐,我跳的却是凡舞,是我的舞玷污了她的乐曲,真是对不住。”
数九天气,我头上却一下便冒了汗,讷讷道:“十六娘的舞自然也不是凡舞,只是我没有什么舞具可以相赠…十六娘喜欢刀么?我有一把七宝短刀,还未开锋,便赠予十六娘罢。”
韦欢忽然用力咳了一声,我略一怔,才知自己又办了傻事——独孤绍方才赠我的马鞍镶嵌的也是七宝,我再送把七宝短刀回去,一来一往,倒显得不愿欠她人情似的,可是话已出口,又不好收回,便也只好厚颜一笑,好在独孤绍竟颇识趣,笑嘻嘻道:“我生平最喜兵器,多谢公主厚意。”说着如男子般对我一拱手,径自回去,崔明德亦淡然入席,我长吁一口气,不大好意思地去看韦欢,韦欢趁着没人注意,对我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又马上恭恭敬敬地端着托盘,随我回座,我见她这表里不一的俏皮模样,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瘙痒似的,满心里又关心起韦欢的胸器形状来——不知等她长大几岁,比起独孤绍来又如何呢?
第57章 代沟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竟生出几分晕眩的感觉来,头顶上似坠了千金首饰,沉甸甸的向一侧倒,想要摆正时,稍一用力,便又偏得太过,向另外一边斜了,不得已,只好将两手手肘支在案上,才勉强撑住了不晃,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蒸笼里蒸的包子,又怕她们见我醉了要散宴席,忙扬声道:“酒饮得差不多,我们来蹴鞠罢。”特地向独孤绍一眨眼,笑道:“我可是备了彩头。”一招手,便有宦官将一百贯钱依次抬上来。
在座众人大多富贵,光嘴上说一百贯,于她们其实算不得什么,然而我特地叫他们备了簇新的足两大钱,都用红绳穿着,用柳条筐装了几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便显得这一百贯着实打眼。
裴兰生怔怔望着那钱,半晌才郑重对我道:“不过闺中游戏,一百贯实在太多,且宴饮之间,以钱为注,未免流俗,恳请公主另换一物,作为奖赏。”
独孤绍道:“兰生你这话却不对了,宫中之物,随便哪个,都未必比一百贯少,再说我们分两队蹴鞠,一队赢了,却只有一件彩头,给了谁都不好,还是钱好,大家分一分,喜欢什么,自己拿钱去买,岂不比物件来得好得多?”
我笑道:“其实我本也不想用钱,只是离都出游,随身没有什么好物,若拿平常的彩头,又怕你们看不上,所以才出此下策。这钱也不是普通钱,是今年铸造的新币,背后有星月纹饰,虽算不得稀罕,倒也可图个新巧。输了的人也有钱拿,不过不是新钱,是旧的了。”
众人听了,方才无话,我叫人拿来一只彩色鞠球,缓缓起身,站定之后,才又向她们笑道:“崔二娘与独孤十六娘球技最佳,不如请她们为队长如何?”
这是无异议的,且众人平日里已经分惯了帮派,不多时独孤绍与崔明德身边都各自站了几人,房家两个犹豫了片刻,站在崔明德一边,韦欢、裴兰生与我三个最迟,她们都站定了,我们还在中间站着,我想叫韦欢和我一道去崔明德那边,她那里却只少一人,独孤绍与我不大相熟,我有些不想跟她一边,踟蹰之间,韦欢先推我道:“二娘和阿裴去十六娘那里罢,我去崔二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