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她坦诚,反倒笑了:“你骗不骗我,我待你的心也在这里,不过你肯对我说这个‘会’字,我倒也觉得值了。”
韦欢怔了怔,方道:“李太平,你是个怪人。”
第53章 物价
次日大早我便起身去问候母亲——我的大早,却也是辰时往后了,父亲还未起身,寝殿处一片静悄悄的,连议事的前殿里也是人人屏息。高延福早在殿门外候着,远远见了我便略一示意,轻手轻脚地引我到了殿后一间小屋中,轻声笑道:“陛下说,近日事忙,文书上有些事,命公主代为分忧。”
这屋子里只简单地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屋子里原本摆满了火盆,又早已燃起了香,等我来了,宫人们便撤出一半的火盆,又把窗子打开,屋内的香气四散出去,无论香气还是冷暖,都恰是我喜欢的浓淡程度。高延福命人抬进来许多奏疏,又摆下果点,颇有些讨好地道:“阿王、阿杜在此侍奉公主,公主若要什么,只管向她们吩咐,或者叫老奴也可,陛下的意思,公主不能到前面去,这事也别同朝臣们说起。”
朝臣们对母亲听政之事早有微词,若再知道我看了奏疏,必然要上谏言,我便点点头,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串金铃铛赏给他,高延福这厮平常不知收了我多少东西,这会儿却高风亮节起来,两手连连推却道:“不敢,不敢。”我正疑心他怎么转性了,却见母亲从旁边踱过来,见了我便笑道:“你们两个今日倒都起得早。”
我还想谁也起得早,一抬头便见李睿在母亲身后,他比我住得远,来得却比我早,却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微微生出些许不悦,挺胸抬头道:“阿娘叫我好好读书,所以我想早些起来,也可以多学一些时候。”
母亲笑了笑,又问我:“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又没用早饭?”见我赧然点头,便在我头上一拍,道:“两个小懒汉。”一转头,高延福马上拍拍手,有宦官抬着食具进来,却不是平常那样铺陈,而只有三个简单的食盒,打开来一看,乃是两大盘蒸胡,一盘羊肉,一盘猪肉,一盘鹅肉,四色点心,四盘酥酪,一盘什锦素菜。宫中胡饼不是带馅,便是又薄又巧,这里的两盘蒸胡却是又厚又大,闻着倒是挺香,模样着实不敢恭维。李睿与我面面相觑,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如此节俭,母亲看出我们的疑惑,笑道:“这蒸胡是他们从外面买来的。”说着率先坐下,拿起来吃了一口,道:“比宫中倒也不差。”
我们听母亲这么说,方各自拿了一块尝了尝,料倒是好料,却是平平一块,毫无味道,只好拌了肉胡乱吃了几口,听母亲道:“六郎,你近日总在市集玩耍,可知这蒸胡多少钱一块?”
李睿脸上十分精彩,停了好久,才道:“臣…从未买过,不知。”
母亲嗯了一声,道:“京城大旱,米价暴涨,斗米三百,连汝州也要斗米百二十钱,这蒸胡上次来时是十钱一块,如今已要五十钱了。”
这我倒知道,上回我库里的绢放不下,叫人去卖,为了怕她们哄我,还特地让韦欢替我打听过价钱,韦欢说今年大旱,米贵绢贱,每匹绢只得二百钱,也就是说,一匹上等的内造绢才能换得汝州一斗半的米,或者四块蒸胡,若在京城,恐怕一斗米还换不到——这价钱着实叫人惊心。
大约我脸上不知不觉变了色,母亲看向我道:“兕子知道米价?”
我摇摇头,想了想,还是道:“听韦…听说外面上州录事参军,一月也不过五六千的俸料钱,参军已是从七品上,月俸却也只买得二十斗米。”一合不过比一捧多一点,一斗十合,至多够一人十日的口粮,韦欢家里那么多人,光靠她父亲的俸料钱,日子只怕要苦得很,而堂堂七品参军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该如何?
母亲笑道:“一月五六千已算好了,六郎你的参军,月俸只有一千八百五十文。”
李睿张了张口,道:“崔志洵他们…也没见缺钱呀。”
母亲瞪他,李睿被母亲瞪得低了头,讷讷道:“臣回去问问他们。”
母亲似是有些不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慢慢道:“只是问问就行了么?”
李睿怔了怔,才道:“臣…再看看他们需不需要资助?”
母亲方颔首道:“你已经出阁开府,这些事上,总要留心一二。”
这已是训示了,李睿与我都忙起身,恭敬受命。母亲道:“六郎先出去罢,给诸位叔伯姑母的诗文要用心写,不要偷懒。”等李睿应下、退出,方指着屋中的奏疏对我道:“召你过来,是要你替我分拣些这些贺表。论理,这些事由郎官们做即可,只是一来此次出巡,许多人并未扈从,人手上有些不够,二来今年本是要封禅,因吐蕃来犯才临时作罢,有许多偏远的州县却还不知,依旧将奏表和贺礼送了过来,朕之意,却不可寒了他们的忠心,因此叫他们把所有贺表集在一处,你将它们分门别类,呈送朕览,再由朕手书数言以为安慰。”
母亲不知不觉便用了“朕”字,我便越加恭谨地弯了腰,又听她道:“来前朕便许汝州的乡人百姓言事,如今本地士民踊跃投书,这些奏书都未经过三省,你直接看一遍,写个节要,一齐呈上。有不懂处,可积累一处来问朕——此系国事,除了你,不能让旁人看见,知道么?”
这是说韦欢了,我一口应下,道:“臣只留一人伺候笔墨,不叫她们近身。”
母亲对我似还满意,点点头,将要起身,我忙伸手扶住她,送她到了门口,母亲道:“外面冷得很,你不必出去了。”顿了顿,方道:“内廷中的事,不必叫外臣们知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在这里看书,明白么?”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54章 二更
我满以为这摘抄节要很简单,等到真的开始做,才发现这里面的万千难处。贺表是浮套文字,最讲究辞藻典故,典故倒还罢了,许多词却连认都认不得,又不能随意问人,手头还无书可查,只能囫囵一猜,好容易读懂意思,想起母亲一向喜欢文学之士,忙又把文章再细看一遍,将显见是好的与显见是不好的各分一拨,拿不定主意的分一拨,才堪堪把贺表敷衍过去。
本地士绅的上书只有三篇,却比贺表要更难懂。一州刺史,再是文采不济,也有僚属代为操劳,至少文字通顺,言之有物,这些士绅却是良莠不齐。一共三篇上书,一篇错字连篇,我光是把他的错字圈出来,便花了小半时辰;一篇文字不错,却啰嗦迂腐,洋洋万言,不知所云,做他的节略也费了不少工夫;最后一篇是一位叫做姚元崇的士子上书,这人下笔有物,文采斐然,可是论的却是“息兵休战,不求边功”——我自己差点做了和亲公主,因此听见“休战”两字,便分外敏感,也分外不愿意叫父母看到这样的文章。
等我将这三篇上书摘抄完,已是午饭时候,母亲派人叫我去前面与她和李睿一道用饭。
我们兄妹两一见面,李睿皱了眉、耷了肩,我也垂了头、丧了气,母亲看得笑道:“如何,这些事不好做罢?”
李睿闷闷道:“替陛下做事,不敢言难。”母亲笑了笑,又问我:“兕子看那些奏疏,可有好的?”
我踟蹰一下,还是道:“有个姚元崇不错。”将姚元崇的上书挑出来,递给母亲,母亲看的第一眼就笑了:“姚懿的儿子?他说息战,倒是有趣。”向我和李睿解释道:“这人的父亲是长沙县男姚懿,本是关陇旧臣。六郎出生那年邛酋为乱,陛下派他任嶲州都督,那时他已七十余岁,接旨上任,一年之内便安定西南,可惜年老体衰,没多久就卒于任上了。”
我听母亲话里还颇欣赏他,试探道:“既如此,阿娘要见见他么?”
母亲笑着摇摇头,道:“他既有抱负,自会参加制举,如今还是不见了——你放心,吐蕃是势必要打的,哪怕不打,也万不会叫你去和亲。”
我那点小心思被母亲看破,只好吐吐舌头,讪笑而已。
自母亲那出来,我头一个便去寻韦欢,她在外面候了我一上午,冻得嘴都发青了,我看了心疼,刚要埋怨她怎么不进屋里等,话到嘴边又变了,只道:“这几日我大约都要在这里,你又不能进殿,还是在院子里待着罢。”
韦欢却不肯:“今日是我陪你来的,陛下也见到了的,明日我若不来,岂不是显得我耍滑偷懒似的?”
我笑她多心,她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既拿她没办法,只好道:“那你把提炉带着,多穿些衣裳。”见她不甚上心,自己暗暗记在心里,又设法探问道:“阿欢,令尊如今还在京中守选么?”
韦欢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道:“方才看有几个四五品的官缺,想着他若是还在守选,倒可以试试。”
韦欢蹙眉道:“陛下叫你办事,你不说守口如瓶,也不必上午看见的东西,下午就一一向我说个分明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有些事不必如此。”
我想助她些钱物,又不好再从韦玄贞身上打主意,自己默默想了一会,才想出来一个主意,扯着她又道:“许久没有打球了,不如叫上崔明德她们玩一玩罢,也不要骑马了,就大家蹴鞠,怎么样?”不等韦欢开口,已先一叠声吩咐宫人们:“去问问崔明德她们什么时候有空,对了,再去问问独孤…”我将头转向韦欢,挤眉弄眼地道:“她们家里打球很出名的那位叫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