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将眼打量武曌:“阿曌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手向她额上一探,明白了过来:“又烧起来了。”忙要起身去叫人,被武曌抓着手留下:“不是发烧,只是有些感慨。”看婉儿一眼,慢慢道:“若你真为我的皇后,便是二郎的嫡母,占着名分大义,他无论如何也只能供着你——唉。”
婉儿一怔,蓦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头一酸,面上笑道:“一日里怪话说两回也就算了,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呢。你这样,还好意思嫌我念叨!”小心扶着武曌,哄她向床上去:“若真要封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总要你好起来。病得连门都出不了,怎么熬得过册立典礼?——我若没记错,这典礼怕是要一整日罢?”
武曌颇有些得意地笑:“不止,还有群臣朝见,外酋朝见…各种朝见。”像是想起了当年,露出些带着得意的缅怀神色,倏然又敛了笑,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若死了,当与先帝合葬。可你还有那么些年,你又与谁合葬?”
婉儿道:“我就陪葬在陵寝之侧,后妃中最靠近你的位置。”
武曌却摇头:“不行,那你还是先帝的妃子。”颇有些不悦地眯起眼:“你是我的人。”
婉儿见她似是认真在想这事,不由得也偏了头,想了一阵,道:“旧例,无子妃嫔则出家,你若死了,我就当自己是你的妃子,为你出家,死后身为舍利,受人供奉,你则与我留一信物,与舍利一道,永永远远地受后世香火,好不好?”见武曌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轻轻一笑:“不骗你。”
武曌反倒更不悦起来:“我从未说过要你出家。”
婉儿笑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想出家。”手碰到武曌的手,蓦地向后一缩,头低下去,轻声道:“我欠你的。”
武曌久久不曾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婉儿的手,默默地看着她。婉儿又抬起头,静静地去看武曌,这人像是一瞬间又回到了做天后时的光景,目光凛凛,不怒自威,但这神情持续不到一刻,便自她脸上褪去,她靠向了床沿,微微闭着眼,手还紧紧抓着婉儿的手,呢呢喃喃道:“你不欠我。”停了一停,又道:“是我欠你。”
婉儿一笑,刚要开口,武曌倏地睁开眼,猛地在床上坐起:“外面是什么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国庆要回老家,10.1~10.8停更,10.9恢复更新。补的话…看情况。
第522章 行露(四十八)
雨下得很大,打在窗上, 竟有些像是脚步之声, 待到脚步声真近来时,反倒有些分不清是脚步还是雨声, 直到狮子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韦欢才确定下来,微一颔首, 狮子奴便除了木屐, 小心翼翼地踏进来,袜已被雨浇透, 踩在地上, 印出一个一个的湿脚印, 狮子奴露出些小小的窘迫,远远便要伏身,韦欢早唤人拿了干净的衣裳, 让他在外面换过, 再出来时略一抬手, 左右便知趣地走开几步, 狮子奴靠近韦欢, 压低声音,悄悄道:“已确定是今日了。”
韦欢轻轻颔首, 扬眉时忽地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殿下留她了?”
狮子奴垂首道:“是。”看韦欢眼带问询之意,方又道:“小人们之见,因韦良娣锐意进言, 一意鼓动殿下做那件事,娘子又一意劝殿下远着外面那些人,两方争执,相较不下,殿下不胜烦恼,所以反而亲近徐娘子。另据立政殿说,昨日早朝后殿下便召了徐娘子侍奉,殿下读史书,问徐娘子‘如秦之胡亥、郑之寤生,你以为谁更不孝些’,徐娘子问‘是谁’,殿下就解释这两人的事迹,然后说‘一人亡了先父基业,一人囚禁了自己的母亲’,徐娘子说‘亡了先父基业,则宗庙倾覆,香火无继,囚禁了自己的母亲,却依旧供以锦衣玉食,百年之后,香火连绵,奉献不断,妾以为胡亥是不孝,如寤生那样的,反倒是极大的孝顺’,殿下颔首微笑,后桓彦范又来东宫谒见,殿下留他饮酒,酒后回来,便召徐娘子侍了寝。”
韦欢淡淡一笑,颔首道:“既如此,明日早起你便领四十匹绢,送到她那里去。”等狮子奴退下,眼向旁边一看,就见立在阴影里的夜叉奴悄无声息地退下去,须臾便进来:“已吩咐妥当。”
韦欢点点头,在榻上盘腿而坐,一颗一颗重新数着念珠,狮子奴来回报时不过三更,将念珠数过二十转,便已到了五更,佛奴、狮子奴一前一后地回来,见面后彼此一看,狮子奴谦恭地退下去,佛奴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向韦欢一躬身,韦欢便知道了,一语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前,佛奴、狮子奴、夜叉奴与四五个心腹宦官紧随在后,沿途寺人侍儿早已被遣开,偌大东宫,竟如无人之境,到立政殿时,却又是另外一种光景——敬永业按刀峙立在门,对面则站着同样身着甲胄、按刀而立的李多祚,两人身后,各自有数十名甲士,各神情肃严,也如两人的主将一般相互对峙着,李多祚身后除了甲士,还有太子中允杨若水、韦欢的从兄韦涛、敬晖之长子敬让,亦是甲胄俱全。
李暅站在两拨人中间,略向后些的位置,面色虽还算镇定,韦欣、王元起、王继文等人立在他身后一边,徐长寿一人又立在另一边。
李暅见了韦欢,强自一笑,露出些安心模样:“阿欢。”不等开口,身后的韦欣却已先扬声道:“娘子来得正好,天子昏聩,嬖幸内人,我们当拥太子清君侧,以正朝纲——娘子说是不是?”
李暅情不自禁地看向韦欢,露出些期待的神色,就连杨若水几个也露出些期许来,韦欢知道韦欣故意截头去尾,好骗得自己一句话激励李暅随李多祚前往,轻轻一笑,看向李暅,淡淡道:“妾有言,想单独进与殿下。”
韦欣蹙眉道:“非常时期,有什么话,便请在这里说罢。”
韦欢笑道:“阿姊莫慌,这话你也必要一听——殿下、你、我、阿徐,我们都是一家人,这话正是要一家人之间,才会互相说。”
韦欣怔忡之间,杨若水已道:“天子以天下为宅家,太子亦然,太子妃所谓一家人的话,在这里便可以直说。”
韦欢轻笑:“在这里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伤诸位将军的颜面。”“将军”二字咬得极重,看杨若水一怔,又先道:“已有人向我报了,你们大早过来,持刀荷甲,知道的是清君侧,不知道的怕是要行刺太子,现在又不许我和殿下说话,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向李暅一看,郑重道:“殿下愿闻妾一言么?”
李暅早露出深思之色,不自觉地走入殿中,韦欣、王元起之流亦随之入内,将李暅拥在中间,不许韦欢靠近,徐长寿悄无声息地跟进来,关上殿门,背在门上,向韦欢一看,韦欢向李暅一笑:“妾一向虽不赞同殿下做这样的事,但一则局势已然至此,这些人皆已是破釜沉舟、亡命之徒,殿下若不从他们,怕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二则此事于殿下也未必就没有好处,所以妾以为,殿下当与他们同去。”
李暅益深思起来,韦欣怒道:“既如此,你何必费这么大周折,非要进来和我们说这样的话?”
韦欢不理她,只看着李暅:“但也正是因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妾才要进来叮嘱殿下几句:这些人中,或有忠心为国之人,但大体都是乱臣贼子,不然何以能生出这样的妄想,做出这样的妄事?他们之所以拥立殿下,为的怕也不是礼法正统,而是自家的荣华富贵——既是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而拥立殿下,自然也可以为了荣华富贵做出别的事,不说这些人是不是心怀叵测,只说万一临阵有变,他们为求自保,将殿下推出去顶罪怎么办?所以殿下虽必要和他们同去,却绝不可与他们为伍,殿下明白妾的意思么?”
李暅蹙眉道:“四娘说得是——却该怎么办呢?”
韦欢淡淡道:“今日之事,除了他们几个,还有谁参与?”
李暅道:“昨日桓彦范提及的,还有薛思行、崔玄暐、宋璟。”
韦欢挑眉:“殿下不是召回了骆逢春么?他未与此事?”
李暅道:“本来骆逢春也在,不过昨日说好的与今日的好像不大一样——本来没说让我亲自去的。”
韦欢道:“若是骆逢春在,殿下也不算全无人可用,只要留意自身安危,不要为这些徒辈挟持便可。”
李暅道:“你的意思是…”
韦欢道:“妾的意思,殿下再多带上敬永业,此外妾这里还有勇力宦官数十人,亦随殿下前往。如此则这些人为前导,殿下带着自己的人在后面,随时留意前方动静,若是事情顺利,且他们都是真心拥戴,则最好不过,若是事情不顺,殿下有自己的人手,随机而变,或转回东宫,或派人将他们拿下、再向陛下首告,都能为殿下更挣得一线机会。”
李暅迟疑道:“敬永业本不知此事,贸然叫上他,怕不妥当罢?再说他也未必肯去。”
韦欢道:“他受殿下与二娘之恩,又一向忠心耿耿,殿下只要多劝一劝,必然肯的——实在不行,妾来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