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该说什么,做决定时我虽已感到过内疚,惋惜有一个好女子要被送去胡地和亲,可彼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能稳住西北局势,如何使我国家在此地占据更多主动,无从顾及这些儿女情长,现在面对苦主,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倒觉醒起来——然而制书已下。
我大约能料想到这位表妹此刻的无助,当年我也差点经历了同样的事,不同的是我的母亲是一国天后,有足够的能力为我遮风挡雨,而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处嫌疑之地的命妇,不能也不敢阻挠这两国邦交的大事。
我们在厅前沉默地立了许久,四月末的天已很热了,今年说不定又是个小灾年,幸而太仓中粮食充裕,若令各州刺史提前预备,当无大饥之虞,我们两人都穿着全套的一品常服,很快便在这热天中出了一层薄汗,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视,我固然不敢去看清河姑姑的眼睛,她的目光却也不再看向我,而是投往更宽广的西北,许久之后,我才艰涩地开了口:“我家中有些胡婢,在北地待过,识得那边的风土人情,又能读文断字,还有几个马奴,武艺还算可看,都送与三娘。”
清河不语,目光恍恍惚惚地又向外看了一圈,再转回来时整个人便已平静:“陛下既已复立二郎,便是有还政之意,既如此,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可以恢复名号了?公主之女和亲,说给吐蕃,也比赵国夫人之女好听罢?”
我想答她,话到嘴边,却终是不敢承诺:“我…尽力。”
清河看了我一眼,松开我的手,慢慢地理了理衣裳:“听说你起了个女人社?是只能宫里的人参加,还是只要是女人都可以?若是女人都可以,我和我家三娘…能不能入呢?”
这回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想一想,又道:“我们社中颇有人习武,三娘未嫁之先,可随之习练,不求杀伤人命,只求能有一二傍身之技——姑姑觉得呢?”
清河点点头,眼圈发红,直直看我,叫道:“太平。”
我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忙竖耳听了,她却将我看了又看,良久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你在朝中…毋忘了当年的你,毋忘了你表妹。此…皆我国家之耻。”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第475章 纷争
清河走时独孤绍已至, 裴兰生接了她去偏厅坐着,我到门口时但见独孤绍手执毫笔, 在几上写写画画, 待我进去, 独孤绍也恰将一幅简图画好——却是自洛中至突厥的路线图,前后关卡、驿站, 都按比例画出,大差不差——执笔在洛州西郊一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我们道:“他们该行出三十里了。”
我亦向图上一看,略算一算日子,慢慢道:“等使者回来,再遣婚嫁, 约要…四个月?”
阿绍偏头一想,道:“若是现在便开始准备,未必用得这么久, 不过三个月是最少的。”眼珠转了几圈,道:“你担心和亲之人?”
我点点头, 又摇摇头:“制令将赵国夫人第三女接入宫中养育,日后当有封赐。”
阿绍便明白过来,将我肩一拍, 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若不是她,也总有别人,是她的话, 且这于赵国夫人倒并非坏事。”
我不禁苦笑:“是啊,倘若她留在都中,婚姻亦未可知,送去吐蕃,至少还有公主的名头,还可为家人博得利益,这么说来,送她去和亲,竟还是看得起她是不是?”
这厮便笑:“我并没这样说——她嫁在都中,哪怕嫁与白身呢,自然也比在吐蕃做公主、王后要强许多,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看我一眼,又道:“我们这些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归属于爷娘、兄长、家族,既是一生下来便无自主,所以也没什么可怨恨处,横竖只是随时逐势,一手一脚地挣罢了。挣不得,大不了是一条命,既本来也不属于自己,就丢了又有何顾惜?”将我的肩又重重一拍:“你虽是公主,她虽是公主爱女,说到底也是一样,所以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她自做她可做的,你自做你该做的,走一步看一步罢。”
我被她拍得龇牙,忙将她手挥开:“你倒是想得开,难怪崔二去西边,你竟一言不发。”
独孤绍笑得很温柔:“我想打仗,她全力支持,她要建功立业,我又怎好为她拖累?”搓了搓手道:“可恨这繁冗礼教,非要叫我守这几个月,不然我也可自请领兵西去,与她一内一外,两相接应,岂不美哉?”
我见她并无太许多离愁别绪,料想也用不着我的抚慰,便将她交予兰生:“我有些事入宫,这几日将住在里面,你若有事,叫她们给我带信,我即知了。我这几处别院,你若想住,也自随意。只不许喝了酒,随意调戏我的侍儿,更不要被她们调戏了去——就被调戏了,也不许叫崔明德知道,知道了我就啐你。”
独孤绍偏要对我挤眉弄眼地怪笑:“你不知我家里从不拘这些小节么?啊是了,你家里管得严。”
我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叫了人急赶出门,堪堪在日暮前到了宫中。母亲临时起意,去了神都苑中看人打夜球,便宿在苑中,我乐得她不在,便向东宫去拜李暅。
恰逢东宫家宴,李暅因唤我过去,到内但见太子妃妾俱在,李暅居主座,阿欢陪在一旁,韦欣在东首次座,张春桃在西侧次座,随后又有诸妾侍,他在藩地本有许多妾侍,都无名分,回都以后,除却已生育的两个人外,其他人都无封赠,阿欢便十分贤惠地挑了许多良家好女,将六良媛十承徽十六昭训的员额一下都填满了,一遇宴会,便见济济一堂,十分壮观。
我颇觉好笑地与李暅见了礼,阿欢早已命人在她身旁加了一席,我要辞开,李暅反而道:“你阿嫂叫你坐,你坐便是。”我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下,见男孩中只有守仁在,因问:“大郎呢?”
李暅道:“不过家人小宴,他自在外开府,也不好叫他。”又道:“三郎年还小,已去睡了。”说话间又命守仁上前向我行礼。
这小郎在宫中住了些时候,胆子却大了,笑嘻嘻地上前叫“姑姑”,又道:“姑姑这身百褶裙是新做的么?看着很漂亮,头上竹钗也很别致——是翡翠做的?”
我笑道:“不是翡翠,是真的竹子。”
他似有些惊讶,伸了手像是想来碰一下,被李暅一声喝住,便跑回座上,盘腿而坐,韦欣向我一伏身道:“二郎久在边地,向少管教,望公主毋怪。”
自她回都,我还是头一次细细打量她——她年少时是细瘦白皙、典型的世家秀女模样,到现在已是双颊圆润、颇显丰盈,因腿脚不便,行动迟缓,倒有了几分雍容贵气,单从面相上看,竟比我阿欢更有太子妃气度些,说话不徐不疾,也端足了太子良娣的架子,只可惜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人看着便觉有些小气——略一回礼,向李暅笑道:“小儿郎年小好奇罢了,阿兄不要吓坏了他。”
李暅到底还是瞪了守仁一眼,守仁却不怕他,只与姊妹们说笑,家宴中未叫大舞乐,不过几个略通音律的小内侍吹箫、笛助兴,到兴起时守仁忽地站起来,笑眯眯道:“我和三娘为阿耶贺寿。”与淑柔两个起身,举着竹剑一阵乱舞,又嬉闹着来讨赏。
李暅因有我在,便装模作样地喝骂一声,两个孩子却都不怕他,闹他不得,又跑去闹韦欣,韦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手搂了一个孩子,百般摩挲抚慰,小大娘与小二娘又起身替弟妹解围,双舞献艺,哄得李暅喜笑颜开,也叫了她们两个到身前说话——纯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这殿中不是一家数十口,而是单他们一家六口似的。
我面上若无其事,心中替阿欢生出些担忧,举杯饮酒,眼角斜看阿欢,却见这人根本没留意那一头,只是拿眼看我,见我饮酒,习惯性地便带出个白眼,召了侍儿,将我这一席上换成果饮,又叫人把她案上我爱吃的几样菜换过来。李暅为她惊动,也笑着来同我说话,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张口就道:“听说要将清河姑姑的小女儿送去吐蕃和亲?”
我微微沉了脸,道:“只听说阿娘喜欢小三娘的伶俐,想接她进宫住些时候,别的不曾听过——才派了使者去吐蕃,怎么会就有和亲的消息?阿兄是自谁那听来的话?”看阿欢悠悠端起酒杯,似笑非笑地抿了一小口,倏地明白过来,故意道:“阿兄才回都中,恐不知道都中最多流言,十之□□都是假的,万不可随意信了这些话,为人所误。”
李暅看了韦欣一眼,颇为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小小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6章 心魔(三十九)
“陛下说想去洛水钓鱼, 问承旨什么时候能好。”门外小内侍的声音中带着三分小心、七分谄媚,念到“承旨”两字时更是格外轻柔, 婉儿等他进来时便停了笔, 起身听了传谕, 束手道:“劳烦向陛下说,再一刻便好。”
那小内侍见她谦和得紧, 益将头低下去,挥手道:“不敢不敢。”小奚却已得了示意,向他手中塞了一把铜钱,嬉笑道:“你是陛下跟前人,有什么敢不敢的?”见他年纪甚幼,便又牵他向一旁去,数了几枚果子给他, 那小内侍童稚未脱,见了果子,比见了钱更亲热, 一口一个奚娘子地谢过,喜滋滋地揣了果子走开, 小奚倒觉好笑,跑到婉儿跟前,笑嘻嘻道:“娘子你看, 我竟也成了‘奚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