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东西想将酒杯送到她手里,她却偏不去接,斜眼看着婉儿,半扬起下巴,示意婉儿喂酒,这事在私下里虽常做,有时也不避亲近,在这样的时候却还是头一回,婉儿抿了嘴,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她自鼻孔中哼出一声,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向崔明德笑:“方才是在说钦州的事?继续说,朕也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
小剧场:
崔明德:我觉得我膝盖无辜中了一箭。
韦欢:我觉得我才无辜中了一箭好么…
太平:不要紧,媳妇儿我不嫌弃你。
韦欢:……
太平,卒,死因:不可描述,全文完(并不)。
第425章 头疼
母亲看着不大高兴。我猜是因李昭德之故。来俊臣终究是将此案牵到了李昭德身上, 审出来的证据之充分,连李昭德本人怕也只能叹服。
婉儿与我都十分默契地对这件事视若不见, 甚而对这三数日间的所有奏疏都未加改动, 直接呈送给了母亲。
与早些年不同, 时下朝中大臣的撕咬早已不仅限于贬谪流放,对对手的打击直是要置之死地才后快。究其根源, 却是母亲大起大落的用人策略,只要能得圣心,从九品起为三品,也不过三二年的事,倘若对手不死,谁知次后会不会翻盘回都、再得重用?——最佳的例子,便是狄仁杰。他与其他四人一道被谪出都外, 却又在不久后被母亲召回都中,到现在已隐隐是朝中诸宰相之首,母亲对他虽算不上言听计从, 却也是十言九听,平日里也不肯直呼他的名字, 不是叫“怀英”,就是喊“国老”——亏得狄公已是个老头子,人生得亦其貌不扬, 不然以时人之好议论,还不知会传出什么八卦。
我不自觉地便向婉儿看了一眼,她正端了酒杯要向母亲劝酒, 母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并未理会她,只一意催崔明德说钦州的事。
崔明德理理衣裳,向母亲微一躬身,道:“那一次本是奉大总管命公干,因见道上有新的蹄印,全是马从,无有骡、驴,且蹄印整齐、轻便,不像是带了辎重,妾便生了疑心,就近入城,告知守将萧余乾此事,萧君派人悄悄探看,发现果然有契丹残兵在附近——贼人没有粮草辎重,便在附近掳掠,一时未知城中虚实,倒还不敢贸然攻城,但钦州屡经兵乱,兵少人稀,城垣残破,贼人只要缓过气来,必能想到这点,一旦攻城,则钦州不保。萧君与妾计议,以为契丹既以诡诈起家,必多疑心,不如反以其道克之,示之以弱,反速其疑。因此便驱城中契丹俘虏在前,间以妾队伍中随行的行商,使之向贼将说城中空虚,可围而攻之。贼将果然疑心,踟蹰不敢进,妾在后又布置了许多老弱病残,牵骡、驴而走,所选皆是城中老兵,虽近敌军而面无惧色,贼将见了,益以为他们有恃无恐,妾等又命精兵百骑大大方方地在后面撒珠宝粮草,待贼将引兵退时,令城中大起鼓噪,老弱妇孺皆牵家中骡马,不分人、畜,皆践地踏板、嘶声裂吼,如有伏兵之状,逆贼本是败兵,本就人心不稳,又闻撤退之令,更生惶惑,再听到追击,且又有妾队伍中人以契丹语大呼败局,乱了阵型,自相踩踏而没者大半,余人皆为萧君率人所擒,首级功等则如疏奏。”
崔明德于说故事这事实在是不太擅长,好好的一场大胜,被她以不咸不淡的语调一讲,便枯燥如朝堂奏对,母亲竟还坦然地接受了这奏对的格式,追问道:“你说的是奉天局那人罢?朕忘了叫什么了。”
崔明德躬身道:“此人名唤金瓜,是奉天局东北道掌柜。”
贺娄莞尔道:“既有叫金瓜的,是不是还有铁瓜、斧钺?”
这人是我的人,母亲对这人既有兴趣,我也乐得解释:“她本是胡人,因祖上与前汉金日磾有亲,故以此为姓,又因家中祖业种瓜卖瓜,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见母亲因“胡人”二字微蹙了眉,又道:“虽是胡人,其实内附已有五六代,家中习俗皆从中原之礼,她外祖父是陇右有名的商户。她母亲是家中独女,招了一名中原男子入赘,那男子侵没家产后携儿子回归本姓,抛下她母亲与她。她母亲便又自卖瓜的本业做起,到她手里已是金银药帛,无所不售。奉天局售卖金器,有许多都是自她那里进的货,一来二去地熟了,便将她的店铺买了,任她做东北道的掌柜。”
说是买了,其实是这人主动投效——金瓜是个精明人,生意做得大了,在北地受胡人与中原官府的两重排挤盘剥,苦无出路,不知自哪里打听到奉天局这事,自己就带着人上来投奔了,柳厚德知道我喜欢用这些自强的女人,忙不迭地从中搭线,一来二去地,奉天局便多了个东北道以及十数家店铺,金瓜则得到了我盖着私章的亲笔书信和奉天局“东北道大掌柜”的委任,地方官员轻易欺她不得——当然这些事不需要和母亲细说。
母亲却未被我打动,只淡淡哦了一声,再不言语。
自她来后,殿中气氛便骤然凝滞,她再做这模样,便更没人敢说话了,我转头去看阿欢,阿欢对我示意婉儿,我顺着看过去,但见婉儿低了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然而身子挺直,已然是自跪坐变成跪着,再看崔明德,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好像这宴会与她无关似的,兰生也差不多这模样,贺娄、徐真如海等则面面相觑,各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我既尴尬又忐忑,却不得不出面顶住,笑向母亲道:“我们还叫了百戏,阿娘是想现在看,还是一会再叫?或叫她们奏一支《万岁乐》小曲来?”
母亲懒洋洋地看我:“你们自管乐你们的,朕不过随意看看,一会便走。”一面说,整个人却已陷到主座中,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将眼去看贺娄,她早已吩咐了人,捡最好的菜给母亲重上了一桌,又替婉儿在主座旁安了一小座并一小几,这本是近些时候宴饮的常例,婉儿也因此更显贵重,此刻上官承旨却忽地守起规矩,伏身辞道:“不敢与陛下并坐。”
贺娄看我,我到此刻已确定必是母亲与婉儿之间闹了矛盾,硬着头皮笑道:“上官承旨是近御之人,与我们本不一样。譬如朝上仪卫,非敢与陛下同立,以近御故也。宴中亦然。”
婉儿只伏在地上不说话,我便更尴尬了,偏头看阿欢,阿欢起身向母亲道:“庐陵王妃妾韦氏有言进谏。”
我手心里捏着汗,悄悄抬头去看母亲,母亲面上喜怒莫辨,斜着眼来看阿欢,只将手一抬,算是准许一听,阿欢正色道:“妾有言,上官婉儿虽是陛下近人,分在亲昵,既封承旨,职在奉御,掌序燕寝,格理丝臬,职司所在,毋得有违,虽是内宴,不序朝礼,亦请从其所司,侍奉肴馔,方是明分内外、尽公守职之道。”
话音甫落,便见婉儿叩首道:“妾以为庐陵王妃所言甚是,伏请撤去此几案,容妾侍立左右,为陛下奉饮馔。”
母亲看阿欢一眼,又盯着婉儿看了许久,扬起下巴,傲慢地道:“准。”
我愁得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爸爸妈妈吵架会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的知道么?
则天:你有意见?
太平:…没。
则天:嗯反正有意见也没用。
太平:QAQ。
守礼:其实宝宝心里才最苦QAQ。
第426章 心魔(三十三)
婉儿觉得自己的担忧实是空穴来风, 其来有自——皇帝与她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什么卿卿我我的感情, 她名分上便只是天子妾, 实际上, 也不过是皇帝宠“幸”她。阿娘说“以色事人”,单只是“事”这一字, 便道尽了其中微妙。
婉儿本以为自己早已将这道理牢牢地记在心中,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懈怠了。皇帝心情好时能与她称卿道我,一旦心情不好,天子的架子便立刻摆出来,凛然不容侵犯——无论是在私底下,还是大庭广众下, 更不必提这事会不会伤她这小小承旨的脸面了。
不过现在省悟,总还不算太晚,毕竟未曾有过什么大错失, 不然日后对景发作,反是祸事。
婉儿小心地按下难堪, 垂着手,恭谨地侍立在侧,望见侍儿端酒馔来, 便亲手接了,放在案上,皇帝向哪道菜望一眼, 便忙夹到她盘中,摆得整整齐齐,不伤御览。这一切都还是在皇帝无意时做的,皇帝一转头过来,她便极有分寸地退在一旁,与御座间隔出三步,免得使人生出她与皇帝并列的假想。这虽是侍儿的礼数,婉儿却也十分熟悉,做来灵巧轻捷,毫不忸怩,料想皇帝应当挑不出错来。
然而“她”不但并未因此而心情好转,看起来反倒还像是更差了,宴才开始,便已丢了箸,闭了口,端坐在主座上,肃容盯着场中百戏,伎人经不住她的目光,演错了好几处地方,仓皇退下之后,歌舞便都休了,殿中一片静寂,所有人都肃容正坐,伏请皇帝的示下,皇帝却依旧是默默地坐着,神情严肃,眼光自左至右,一一扫过殿中人,不知是谁起了头,与她目光对视,吓得伏身拜下去,于是殿中忽地全都矮了一截,所有人都伏地拜着,静候圣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