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难懂,几人又瑟缩,问了好一阵才回来,向我道:“一家六口,一日吃一斤麦饭、四两葅菜,朔望牙祭,添半斤白米、一尾活鱼。”
我笑:“还不止——大儿一年一件春夏衣,两年一件冬衣,小儿捡大儿的衣穿。女儿出嫁,一只鸡、一吊肉、一斗米、两匹绢,便可办一小宴,这还是神都左近,足额授田的人家。”
李旦歪头道:“实在也可怜,我再多赏些钱给他们罢。”
我笑道:“给再多钱,也不过周济得这一户,普天下人情如此,如何周济得来?再说单是给钱,又有什么用。”
李旦道:“眼见得这一户,先帮一帮,于我亦无甚损失。”叫从人身上凑了凑,又凑了一吊多散钱出来,那几个乡人千恩万谢,附近许多人也都聚拢凝望,忽又生畏惧,悄声向我道:“我们快走罢,叫人看见,以为我在施多大的恩惠,万一阿娘知道 …”
我点点头,与他转回大道,边走时边道:“方才的事,三郎怎么想?”
李旦以为我又考他,忙道:“升斗小民,一饭一食,一衣一屋,已艰难若此,若再横征暴敛,便更没生路了。孔圣云:苛政猛于虎。观之下民,岂非其然?”
我道:“不是考较你学问,我也不是阿娘,你不必如此。”见他不解,又笑道:“乡人不常见城中贵人,青衣、绿衣便已是大人物,我们两个穿紫的下去,又没带几个从人,围聚观看,本是常理。”
李旦赧然道:“为这一小事便畏惧害怕,是…我的不足。”
我摇头看他:“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天性,你为皇嗣,一举一动,天下瞩目,行止谨慎,并不为过,你方才并未做错。我只疑惑,你在无权无要的乡人事上尚这样拘束小心,为何在宝器至位的事上,却如此轻忽大意?”
李旦动容看我,我不等他反应过来,淡笑着问:“阿嫂和你来往有几时了?一向怎样和你说的?”
李旦益见骇然,嗫嚅道:“一向就有来往的,阿嫂主持宫中那么些年,四季添衣、时节祭奠,或缺用有时、或兴佛做法,乳育保傅、宫室仆役,都多承她安排…新妇也蒙她劝导一二。我前见了两个阉奴,踢毬踢得极好,一个吴地女子…唱歌唱得软绵绵的极有趣,都是托的她讨的。”
我早该想到的,此刻又不好和李旦说什么,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交代李旦:“出来这样久,阿娘必要问的,若问起,便如实说我带你去看乡人的麦饭田垄。”
李旦眼巴巴地看我:“阿姊不和我一道去向阿娘覆命么?——阿娘派我们两个出来,若只我一人回去,恐怕不恭。”
我其实心乱如麻,恨不能一下便飞到阿欢身边,好好问一问这些事,可李旦言之有理,想了一想,强笑道:“也罢,我和你一道去。”眼看城门在即,弃马换车,李旦看出我的低落,隔着车窗向我道:“阿姊看都城里面。前些年和阿娘出来时,道路两边店肆远不及现在多,现在可不一样,到处都是卖衣裳的、卖饮子的,听说连坊墙都被他们悄悄凿开了做生意,可见国家还是越来越繁华的。”
我听他这么说,也赏脸地四处望了一眼,第一眼便看见“奉天服饰局”的一家小分号,却是专卖平民衣裳的店铺,上面打出了大大的招牌,书曰“神都品尚,士女崇奉,承惠八折,过时不候”,叫人去问,原来这间是专在城门处做乡人生意的,将去岁旧衣折扣出售,旁边又有许多家,也是跟风卖成衣的,几家门口都络绎不绝地有客人,不觉一笑,向李旦道:“我们赶上好时候。”心念一动,拿眼去看李旦——倘若这里是李睿,或是任何一个李家子弟,一定多少要有些不快——他却并无任何窘迫之色,自然而然地道:“有阿娘在,当然是极好的。”
我忽地有些明白阿欢为何会和他说这些话,轻轻笑道:“三郎可还记得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些海外各国的故事?”
李旦究竟是少年心性,嘴角不自觉上扬:“记得,有个发国,有个鹰国,有个美国,那里的人都长得和大食人差不多,会造比诸葛武侯所制还更厉害的木牛流马,还有不沉的铁船。守礼侄儿和千里侄儿最喜欢这些故事了。”
我笑:“你不喜欢这些故事?”
他摸了摸嘴角髭须:“我当然也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阿姊所说的世界——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不但止是这小小的一方——阿姊再和我说说那个人架船出海的故事罢?他用的是什么船?到的比倭国人和大食人来得还更远么?那些太学生说他们过来极其凶险,要分许多艘船,免得一艘沉没,所有人都没了,海上风险,可谓十死一生。就算这样,那个人还带着他的人环游世界,可谓壮士——却不知来拜了□□不曾?”
我将眼望向远方,轻声道:“现在当然还不曾。不过许久以后,总会来的。”不但会来,还带着那些比诸葛武侯更厉害的木牛流马,会走路的铁皮盒子,会飞的机器,和会杀人的机枪大炮。
李旦转头认真看我,良久方道:“阿姊,阿嫂说的,你能看见神仙的这事,是不是…真的?这些故事…也是神仙告诉你的么?”
我闭了眼,淡淡道:“我自幼身体不好,至今尚体虚孱弱,少年亲父见背,未几夫婿身死,守寡至今,无儿无女,若神仙当真眷顾垂怜,怎会放任我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么么哒。
第391章 为先
回宫已至午后, 先去寻母亲复命,通报进去, 不多时传话出来:“陛下口谕:闻你姊弟二人同行, 仪容精洁, 行止有度,言谈有礼, 甚是欣慰,各赐砚一方。”便知是懒得见我们的意思,各自谢过,李旦先回东宫,我探明白阿欢在流杯殿,一路闲步而去。
四月时节,宫中已早早都换了夏衣, 阿欢亦着了轻衣薄纱,弯腰立在花丛前,我以为她在摘花,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执了小剪在修枝叶, 那剪子与前世里所用修剪毫毛的小剪差不多大小,极其锋锐,一下便能剪断两条花枝, 我颇觉惊讶,忍不住自她手里拿过来,细细查看:“这是何人做的?这样工艺, 不甚多见。”
阿欢白我一眼,嘴唇一张,似要说些讥刺的话,却又默不作声地自我手中拿过剪子,将那一丛牡丹剪得光秃秃只剩一个花朵,方道:“尚方局也试行了奉天局的‘流水线作业’,每人作一个小件,再合在一起,而今举凡织造、漆木之器,除去供内廷所用之外,全用此法,说是原本一年能作一百件的,现今可做百四十件,陛下深为嘉赏,将尚方监选去了司膳寺,各加官三阶。”
我出口后方觉后悔,恐她又以为我是鄙视这时候的制造工艺,见她不提这话,只说尚方,也不敢居功:“听匠人说,秦时军中将作,便已有这分工作业的法子,所以秦军兵刃冠于七国,而今我们也用了这办法,想必不久一切造作,也将甲于天下。”
阿欢不语,收了剪子,就往院中藤椅上去。她既迁居至此,一线一物,全都搬了过来,连院前几个藤椅也不放过,我看她喜欢,又叫人再做了一套式样更细巧的小藤几、藤杌子、长凳,还做了几双竹凉拖——为掩人耳目,自是也向母亲进了几套,母亲甚是喜欢,在绮云殿、贞观殿、上阳宫仙居殿几处都置了清净室,专一只用藤、草、竹、木之器,宫中还特地置了藤奴,专为揩拭保养这些藤器——阿欢动时,我才发现她穿着一双竹凉拖,却是又改良过了,右面鞋头上缀着一朵婴儿拳头大小的素白绢花,左面是绢作绿叶,脚上未曾着袜,十个趾头全露出来,也如那竹骨般矍然细瘦,走到藤杌子上随意一坐,将上面用大树根雕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以竹杯盛着,茶汤经滤过,泡得极清透,阿欢却拈了颗梅子,向茶中一投,那梅子也是青色,悠悠沉了底,却似立在水中一般,阿欢将茶杯递给我,问我:“吃饭了么?”
我摇摇头,这时候才觉得饿了,阿欢要叫人备饭,我嫌麻烦,只道:“你一顿饭吃不完罢?有什么剩的,给我一点就好。”
佛奴在旁道:“我们这里已没什么好菜。公主虽不在宫中,厨房也一直备着公主的饭,今日有金银蟹肉卷、鲈鱼、樱桃酥酪,此刻叫人去取,顷刻即得。”
我笑看阿欢,阿欢道:“你不知她的脾气,没有那么多讲究。”说得佛奴面色古怪,退下传命,片刻后捧出一碗笋汤,一碟猪油饵饺,我以汤泡饭,吃了一碗,饵饺甚是油腻,又已冷了,实在不好吃,只吃了两个,见佛奴低着头不时来还看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吃饭但求一饱,何曾有那么多讲究——口渴,想吃寒瓜。”
阿欢笑道:“头一批只有二十个,分赐魏王、上官承旨和你了,给你碗酥酪罢。”
我掐指一算,发现自己一人便占了大头,忙道:“那我分你五个。”
阿欢笑而不言,打发走佛奴,方问我:“早上还顺么?”
我道:“挺好的,军容齐整,士气极盛,想必不久便有捷报。”
阿欢点点头:“三郎呢?听说陛下已开始为他择选府属,今次又遣他出去送行,想必朝臣们都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