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显然将人吓得不轻,几处队伍中都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被赞导扬声止住,又压了下去,我偷眼四顾,见几位年长的亲王彼此交换了一阵眼神,霍王元轨当先站出来道:“臣斗胆,请问太后。”
母亲含笑抬手,示意允准,他方小心翼翼地道:“武弁服乃兴兵、大射之服,今日既是家宴,臣等皆常服入见,未知太后为何作此章服?”
母亲一笑,道:“尔等皆系帝子天孙,国之干城,坐镇邦家,临抚万民,文才武略,皆是国体所系,不可轻忽。往年先帝在日,常于春日狩猎,检校尔等军事。今山陵虽崩,遗志尚在,圣人年幼,由我代天子检校尔等骑射,故假此服,以示郑重——尔等当尽心竭力,不可怠惰,令圣人与我失望。”
一旦抬出“先帝”的名头,元轨便没了办法,低头应了是,默默退回去,他是高祖之子,尊望素隆,连他都如此,宗室们更是噤若寒蝉,母亲见无人再谏,微微一笑,便有礼官宣令,说了一堆套话,大义不过是光耀祖宗武功,毋忘军事云云,唯一重要的,便是今日要乘着太后生日,在明德宫北射堂举行射礼,由太后代天子主射,宗亲之中,男子行射,女子投壶,示兴国家武备之义。
宗亲们面面相觑,畏于母亲严威,不敢当面异议,拜答时却是参差迟疑,犹犹豫豫。母亲微露不悦之色,扬了眉道:“齐王觉得此事不妥?”
她指的是我的堂兄、嗣齐王李明,李明是老齐王元吉之长孙,齐王承业之子,玄武门之变,元吉有大功,因此死后儿子依旧封了齐王,我这位堂兄一向有勇力,立过不少功勋,算是宗室翘楚,吃亏在性子直,因此虽是封户颇多,爵衔却一直在嗣齐王上不动,被母亲点了名,只能走出来,瓮声瓮气地道:“既是太后之意,自然无有不妥。”
母亲笑道:“既是无有不妥,怎么不见你应答遵令?”
李明不得已,伏身下去,朗声道:“臣嗣齐王明,遵太后令。”
母亲又将目光看向元轨几个,这几人也只得出列遵令,于是又重新拜答一番,方由礼官引导,母亲与李旦与我们到了射堂,分班列次站定,有内侍捧来御用之弓,母亲含笑起身,站在正中,引弓张箭,连射三箭,三箭皆正中靶心,一点不移。
队伍中又响起一阵些微的议论,千金公主率先带头,连声地奉承起来,接着王妃们与公主们也轮番上阵,连我也应景地夸了几句“太后天纵神武”,男人中以诸武、诸杨及辈分小的几个为首,有喝彩的、有赞颂的,千金公主的驸马还特地出来,当场赋诗一首,惹得母亲满面微笑,将弓交出,命男人们依次行射。
霍王几个年老,其实不大愿意做这劳累事,然而母亲已开了口,也只得引弓而起,有中一箭的、有中两箭的,独独没有三箭全中的。小辈中倒是有不少三箭全中的,中者一人皆赐了一领回文锦袍。
等男人们射箭毕,方轮到女人投壶,我万料不到在这里遇见这等考验,实在是怕丢人,正思索对策间,忽觉身后贴了一人,附在我耳边道:“两指捏箭,不要看那壶口,只看后边上方,手腕发力,虽不能全中,总也不至于丢人。”回头一看,见阿欢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边,将我的手一捏,吩咐一句,又悄悄地退到后面——不知母亲是不是故意的,这射堂中唯一的坐席,便是她与李旦的御座,我们全都只能站在两边看着,射堂又不比射殿,挤了这许多人,地方略嫌狭小,人人都想站在前面,因此稍嫌无序,一轮射箭之后,早已不按辈分品级序班,都是平素相好的在一处,阿欢挤过来又挤出去,也不打眼。
我得阿欢嘱咐,心中稍定,自己在旁回忆了一下上回投壶时的动作,手上悄悄比划两回,到我投时,果然三箭里中了两箭,转头自人丛里去寻阿欢,却见她正在陪齐国太妃说话,我目光投过去时,她亦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微微抬头,两眼还看着齐国太妃,做认真倾听状,手肘却微微抬起,食指与中指张开,悄悄地对我比了个“V”字。
那是我教她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则天OS:我看你们谁敢在我生日当天给我找不自在,一群渣渣,哼。
第211章 狩猎
射礼之后我们赴合璧宫宴饮,席上李旦突然开始哭闹——以他如今的年纪,能撑这么久已是难得——齐国太妃抱着他勉强领群臣向母亲行了一通贺寿礼,便将他交予乳母,匆匆退出去了。
母亲丝毫未受李旦的影响,笑意盈盈地吩咐大家饮酒用馔,自巳时直饮到午后三刻,方又起身,引众人去苑中狩猎。
而今风气,举凡有天子在,无论是狩猎、蹴鞠、打球,还是射箭、投壶,都要让天子得第一筹,接着大奏鼓乐、随从山呼,其后才是臣下们发挥的时候。母亲虽非天子,今日却也与天子差不多了。因此我们到得苑中,排开阵列,便有内人在侧向母亲呈弓,母亲自马上屈身一抓,将弓提在手里,微微掂了一掂,笑道:“许久未练,不知技艺如何。”不等众人有劝谏之机,便已纵身策马,奔驰而前。
早有禁卫驱了一群鹿在前,母亲骑到包围之前,直张弓引箭,以金羽装饰的长箭疾若奔星,倏然没入为首雄鹿的脖颈,那鹿四蹄一顿,委顿在地,而母亲剩下两箭亦继踵而至,一箭中了鹿身,一箭又中了鹿颈,母亲从头到尾都没勒马,冲过鹿群,向右疾转,再回来时又是三箭连发,中了一头小鹿。
母亲直驰回人丛之中方一手勒缰,身下坐骑发出一声嘶鸣,骤然止步,停在众人之前,此刻禁卫们方斩杀了那已奄奄一息的雄鹿,拔出鹿身上的箭只,由为首之人捧着箭跪到近前,扬声山呼:“万岁!”便听山呼如潮,皆是左右金吾、左右威武卫等在喊“万岁”,我略怔了一怔,便听旁边阿欢朗声道:“太后万岁!”旋即宗亲堆中亦山呼不已,有喊“太后万岁”的,有喊“万岁”的,也有喊“陛下万岁”的,起先是乱糟糟一团,继而便随着禁卫们的呼喊而齐整,一声一声“万岁”如雷鸣潮涌,又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人都下了马,伏在地上,跪拜山呼如朝天子——如此依旧坐在马上的人便显得十分突兀,有几人迟疑片刻,翻身下马,或跪或坐,伏身于地,唯有霍王、曹王、越王、齐王、许王、宣城王几家,与一二年迈勋贵依旧安坐马上。
母亲缓缓举弓,便听声浪渐渐小了下去,偌大苑中,只闻风吹鸟鸣之声。
母亲含笑望着依旧坐在马上的几位宗王,目光温和,绝无怒意:“霍王叔等既年老体衰,不必下场同小辈们一道竞物,且入帐内歇息,坐等他们将猎物奉上便是。”
霍王元轨看了母亲一眼,对身边的从人招了招手,在从人扶持下颤巍巍下了马,对母亲躬身一拜,道:“臣等老迈不堪驱使,打猎之事,只好让儿孙们代劳了。”直起身子,却又对母亲一笑:“太后春秋亦高,此等追逐驱赶、争先逞强之事,还是不要亲身犯险,否则万一玉体有损,则圣人何托?”
母亲道:“说得甚是,横竖我今日的猎物也有了,倒不如不与这些小辈去抢。”又看齐王:“霍王叔是祖父辈,可以在营帐中等你们小辈孝敬,你正年轻力盛,却不可偷懒。”
齐王被母亲点了名,只能自马上下来,对母亲拱手道:“是。”余下几位也自见机下马,年迈者一一向母亲告罪,母亲亦不勉强,温言慰勉之后,转头朗声向我们道:“今日狩猎,虽是取乐,却也设了三等彩头,头名赐紫衣一领、长弓一把,能猎猛兽者赐金饼一个、锦袍一领,猎鹿者赐孔雀罗一匹——去罢!”末了扬了扬下巴,即刻便有鼓乐随之而起,有人高声将母亲的意思重复一遍,军旗变幻,将命令层层传了出去。
我这些亲戚们便带着随从,争先恐后地冲进了林子,留下许多女眷在此,你看我,我看你。
母亲见这边尚有迟疑,微笑道:“你们若想去的,自带人去就是,若不想去,亦不必勉强。”就有几个平素开朗活泼的郡主县主对母亲一礼,引随从去了,一心不想去的就下了马,也去那一头歇息玩耍,我却是在犹豫不决的那一丛里——我倒是想去,可打猎的家什全都让郑博带走了,我这里既无鹰犬,又无弓箭,颇有些尴尬,且这打猎不似从前李晟或是李睿带我出去观光似的游玩,止看方才那一拨冲出去的,便至少也有上千人,所带猛禽、猎豹,又至少有数十,贸然进了林子,一个不留神,跌着、摔着都是小的,万一中了谁的冷箭,或是被谁家的鹰犬伤了,岂不吃亏?
母亲转头四顾,目光第一个便落在了我的脸上:“太平想去?”将我们几个扫视一遍,淡淡道:“你们若是想去,便快些去,去晚了,猎物都叫人抢走了。”
我转头去看阿欢,她倒是带了东西,见我看她,便驱马向前,在马上向母亲拱手道:“儿请去。”
母亲微微颔首:“好。”因阿欢并无男仆,便指了一队禁卫随她同去,我见阿欢去了,心中亦有了决断,看向母亲,半撒娇地道:“儿倒是想去,可没有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