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她费尽心思,到最后也不过换个地方做人奴婢,虽然听着身份高贵,若能熬过去,说不定还能位登皇后,乃至成为太后,可这样靠几十年战战兢兢的日子换未来一个虚无缥缈的富贵,真的值得么?还是她就是有这份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熬过去?
我又看了韦欢一眼——我本该为此幸灾乐祸的,可事到临头,却只是隐隐地又有些心痛。
明明我和她已在一起了,明明在一起时那么快乐,我还记得她说“愿意”的样子,那股“山无棱天地合”亦要在一起的劲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张文仲诊断过,慢慢退出去,与其余两人轻声商讨,韦欢招手叫过一个小内侍,吩咐几句,那内侍便悄悄出了帘外,立在张文仲三人身旁听着。
母亲向郑博道:“二郎也可到一旁听听供奉们怎么说。”
郑博愣愣应了一声,也走了过去,帘外只听御医们絮语,帘内母亲搂了我,轻声责备道:“前几月事多,未曾管束你,听说你日夜饮酒?”
我道:“不是特地饮酒,因儿要成婚,许多闺中旧友,连姑母、表姊们纷纷设宴为贺,儿想着不能因嫁了人,便将这些亲眷旧知都不来往了,所以也就去了几次,却不过颜面,偶然喝了几杯,并不算多。那日心痛也不是因饮酒,是恰有些受风,到日子时又有些高兴过了,所以自晨起便有些心痛,本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结果半道上昏厥,令爷娘忧心,是儿之过。”
母亲沉声道:“事后问来,都说你早起便心痛不能饮食,这是‘有些心痛’?既不舒服,为什么不早些和我们说?你就这么着急?”
我道:“千挑万选卜定的日子,又与阿兄同一日,儿只是…不想耽误吉礼。”
母亲缓了口气,道:“选这一日,本意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康乐美满,你们兄妹方是根本,礼数乃是末节,若为此耽误你的身子,礼数再全,又能如何?以后一旦心痛,便马上叫御医看视,不许逞强,知道么?”
我低声道:“我知道了,以后一旦有事,一定马上叫御医,不会再令阿娘担心的。”
母亲点点头,道:“若无碍了,这两日便乘辇去拜一拜你阿耶,他这几日忧心你,又有些不大好,你去看看,让他安心。你阿兄也是退朝便来看你,连你阿嫂照看得都甚是尽心,方才那些饭食,都是她亲自带人做的,你要多谢她照看。”
她说一句,我就应一声,等说完,深深地看了韦欢一眼,倾身向前,恭敬一拜:“多谢太子妃。”
韦欢身子一抖,低了头便要回拜,母亲叫住她道:“你站着,你是长嫂,日后该是太平拜你,没有你回拜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话间几位御医已商量好了,母亲将他们叫到一旁,问了许多话,越问面色便越不好,最后瞥了郑博一眼,将几个御医与他一道打发走,坐回来时略一踟蹰,方道:“你阿耶已下令为你在安道坊另建公主府,完工之前,你先暂住绫绮殿中,驸马若来探望,先不要与他…过于亲近。若有些事不明白,可以问你阿嫂。”
又看韦欢:“太平年少不懂事,你做阿嫂的,有些事,须提点着些。”
韦欢低声应诺,我见母亲面色,倒与出嫁前教我那些压箱底的绝技时类似,垂下头,手在被子里握了一握——这几个月,白日里打猎行围、捶丸打球,夜里饮酒为乐、绝少睡眠,到底是如了我的意,暂时不必与郑博…圆房了。
———————————————————————————————————————————————
营养液:
===============================================================================================
小剧场:
则天:欢欢啊,太平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你要多提点她啊。
韦欢:阿家不用担心,其实她虽然年纪小,但是该懂的都懂了。
则天:……
第162章 开解
我当日自早上便心痛难忍,昏厥的时间却并不算长,那日晚上又已醒过一次,这几日断断续续地睡着,到今日已无甚大碍,却依旧装出虚弱的模样,搂着母亲的脖子,如幼儿那般撒娇耍赖,将所有能想到的肉麻话都一股脑说出来——平常我总还觉得自己是个成人,撒起娇来多少有些分寸,今日却是知道韦欢心中隐痛,故意极尽肉麻之能是,母亲自是喜欢我这小女儿态,先还搂着我的肩唤“太平”,后来渐渐如未嫁时那般唤“兕子”,再后来被我引得耐不得,不住以手摩我头顶与脖颈,一会叫我“小东西”,一会又“儿”“奴”地唤,听我偶然说及韦欢头上珠钗,立刻便赐了两匣钗环,直到宫人催促,说父亲相召,才起身离去。
韦欢一直陪侍在侧,将我们母女两间一切言止都看在眼里,我偷眼看时,总见她低头垂手,不言不语,等送走了母亲,再回身时,便向我告辞:“二娘既已好些,我便先回去,午后再来看你。”
我欠身道:“太子妃宫务繁忙,若不得闲,不必特地惦念我这里,还是以东宫为重。”话已说完,抬头时却又恶意地加了一句:“燕尔新婚,不能陪伴夫婿,却日日要来视疾,实是我之过错,还望还宫,多与阿兄相处,早日诞育子嗣,方是我国家之福。”
话说出来,却并没有令我觉得痛快,倒像是自己又在自己心上戳了一刀,声气微喘,立刻便被韦欢发现,一步上前,扶着我道:“如何?又难受了么?”
我推开她:“没什么,坐一会就好。阿嫂先回去罢。”
她怔怔看我,半晌方道:“那一日你也是这么说,这里面莫非有什么讲究?”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日,心头一抽,赶紧端坐呼吸,片刻后心气稍平,才道:“犯心痛者,多半是心上有疾。心乃五脏之首,跳动以造血气,若血气供给不足,心脏不得不益动以增供给,此是心痛之一源。此时若躺下去,便不利于输送,反倒是坐着才好些。”
她道:“我在家中也略读了几本医书,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我发觉自己的语气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和,忙又冷冷道:“天下医家何止百数,太子妃没听过,不一定就是没有。”
她轻声道:“那么若按你的说法,狩猎、饮酒、大喜、大悲,都是促增血气的事,都会令心脏益动,长此以往,便致心脏疲累,易于倦怠,乃至引发心痛,是这样么?所以这几个月以来,你多饮酒骑射,夜里少眠,为的就是作践你自己,好在成礼的时候心疾发作?”
她还是聪明得惹人生厌。
我将头扭过去,淡淡道:“我殿中事,阿嫂何由得知?”
她冷冷道:“我在你那里待了近三年,殿中谁人我不熟悉?这些事,随便找他们一问就知。”
这语气激起了我的怒火,我扭头回去,亦冷冷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们认识了三年,我还以为我从未认得过你。”
她回头看了左右一眼,宫人们流水般退去,殿中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继续冷笑:“阿嫂要说什么私房话,怎么还要把宋佛佑也打发走?她是我跟前极信重的人,我什么话都不瞒她的。哦…我忘了,阿嫂也跟了我这么久,也是我跟前极信重的人,到头来却骗得我好苦——这么说来,还是不要让宋佛佑听见才好,万一她和阿嫂你一样呢?”
韦欢猛地上前一步,在床前断喝道:“李太平!”
我抬头微笑:“太子妃有什么吩咐?妾如今身体不适,不大好起来行礼。”
她瞪着我。
奇怪,我以前怎么会觉得她瞪着人的样子妩媚可爱?她这样分明就凶得很,眼若铜铃,像是马上就要把人吃了一样,李睿讨了这样的老婆——不,如今老婆其实并非什么好词——正妻,李睿讨了这样一位凶悍的正妻,不知日后要受多少苦楚?想想另一个时空中那位韦皇后,不知李睿的下场,会不会如另一位武则天的儿子一样?可那位韦皇后至少对她丈夫不离不弃,休戚与共,我这里这位韦太子妃,在我这碗里吃着饭,眼却瞟着李睿那口大锅,如今遂了心,却未必就不看着别处更大的鼎里去了,谈何休戚与共?
我知道自己的心思极龌蹉,从前我总不理解那些分了手以后还要大吵大闹、不死不休的情侣,可现在我深深地理解他们了,倘若换个情境,我只会闹得比他们更凶,心上受过的伤,若不用这样的法子稍微发泄一下,那人便要发疯,而我受的这伤,若连心里这么想着地嘲讽几句都做不到,我大约也离疯不远了,可恨的是,我心里纵将她恨了一万遍,却也只限于在心上,做到实处的至多不过是几句讥讽。
我自然能轻松报复她。以目前的局势,未来母亲必是要成为一代女皇的,到时必有起来抗争的臣子,而母亲为了政权稳固,只能大兴酷吏。那时只消我在母亲面前提一句“韦欢背地里议论阿娘,说阿娘不该抢了阿兄的皇位”,她不但享不到这太子妃或是皇后的富贵,恐怕连命都留不住——这法子在我心里头转了千百遍了,每次一想到她被母亲下狱,对我哭诉哀求的时候,我便觉心头大是畅快,连入睡的时辰都能更早些,可是到了夜里,却又总被噩梦缠住,梦醒时总是满面泪痕,悄悄问值夜的人,都说我梦中在喊“阿欢”,所以如今值夜,我都只让人在门外,夜里我跟前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彻底地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