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弑父,是要遭天谴的。
千重川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暴雨如注,把他身上的血都给冲的淡了,他好像才回过神来似的,跑到了风盏的尸体边帮他遮挡着风雨。
他很快就感觉地在颤动,因为站不稳,只能紧紧抱着风盏,可是风盏的尸体上满是血水,也许是因为人死了,变得特别的沉,千重川没有那口气撑着,突然脱了力,他在一个剧烈的震颤下滑了手,风盏的尸体倒在了他的脚边,大地突然倾斜,风盏的尸体顺着融化了的雪水滑进了刚刚骞赛来时的那个于虚空中出现的裂口。
千重川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裂口缓缓地合上,消失在虚空之中。
千重川眼看着一道惊雷顺着他打过来,也没有躲,麻木地等着,可是他没有等到疼,什么也没等到,没过多久,阴沉的天空又恢复了原状。
他茫然地看了看手心,什么也没有。
风盏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给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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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川盘着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听一只鸟婉转的叫声。
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了它桃红色的双眼,千重川听见它说:“风盏,你为什么不吃兔子?”
来来回回地听了无数次,千重川又闭上了眼睛,他沉默着回想风盏的脸。
风盏已经死去了三千八百六十五天。
在人间,三千多天足够让一个婴孩长成少年,也足够让一个少年成人。
千重川却没有因为这三千多天放下什么,他每天都在想,又是新的一天过去了,他的小宝如果还活着,也不会只是个少年的样子了。
可惜他没有机会再看见了。
他已经不会再像风盏死的头一年那样,想起来就流泪,只是会闷闷的疼,像一把钝刀子割肉一样划他的心,他微微把头垂下来一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地站起来,离开了。
天很阴,落了雨,他抿着嘴唇沉默地走,雨打在他的衣服上,把他华丽的长袍打湿了,千重川没有理会,仍然想着那一天,风盏抱着兔子坐在草地上的样子,他想,那一天自己把他怎么了?想了好一会,千重川才想起来,自己背着他回去了。
虽然回忆起来的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在照顾风盏,在哄他开心,可是一想到那天风盏临死前说的话,想到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千重川就会特别的恨自己。
这种恨让他无力,一直到他回了恶鬼道,走进了宫殿时,还让他有一些压抑。
风盏死去的第一年,千重川是恶鬼道生活的,他一直想找到风盏的尸体,可是他翻遍了这里,一无所获。
骞赛与摩稚多死后,恶鬼道群龙无首,酒天想让千重川住进宫殿,被千重川拒绝了,他说他“觉得很厌恶。”
在千重川的眼里,无论是恶鬼还是修罗,都是害死风盏的帮凶,如果不是酒天对这件事不知情,他也会对酒天动手。
“如果你住进去——”酒天劝他:“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可以调动许多力量帮你找到风盏。”
千重川一时有了动摇,他当时真的快要失了神智,只要能找到风盏的尸体,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千重川自嘲地想,等自己这个没用的人找到他,他可能已经连一点骨灰也剩不下了。
宫殿里灯火通明,还维持着摩稚多在时的奢华,甚至比那时更甚,千重川换下了湿淋淋的衣服,坐在了床边,他看见了地上跪坐着的一个少年。
“小宝,”千重川招呼他:“过来给我抱抱。”
少年嗯了一声,站起来,谨慎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千重川搂着少年的腰,看了看他一双碧绿的眼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动了。
千重川坚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十分的英俊,少年抿着嘴唇,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千重川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他,看的他有一些惊慌,可是少年又顶着那张风盏的脸,试探着凑过来,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低声说:“千重川大人,”他微凉的手指抚摸着千重川的皮肤:“如果只是替代品……您不需要动任何的感情,只有一夜,不可以吗?”
千重川对着这张脸,是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的,他只是疲倦地说:“出去。”
少年抿着嘴唇,似乎有万般的不甘心,可是千重川看着他:“我舍不得动你,不代表不舍的让别人动你,只是让你化作他的样子陪我坐一会,让我抱一下,就这么难?阿修罗里,会化形的不只你一个,别让我多说了,出去。”
少年倔强地仰着头看他:“您不喜欢我了吗?”
千重川突然想起,风盏也和自己说过这句话,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好像是因为自己受了伤,他一个劲地缠着自己,自己躲了他一下,他就仰着头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千重川没有把眼前的这个少年怎么样,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柔声说:“喜欢的从来也不是你。”
夜很静,千重川躺在床上,落寞地眨了眨眼睛,他甚至开始羡慕酒天。
风御早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差点杀了酒天,也许是手抖了一下,也许是当时知道风盏的死讯让他心神不宁,他没有成功,酒天完全可以躲开,甚至可以反手制住风御,可是他没有,也许是想到了千重川与风盏,酒天什么也没有做。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酒天在与千重川对坐饮酒的时候说:“得了一点难得的好东西,不愿意太早松手而已,如果他觉得没有扯平,再来找我补上一剑,我也不会还手的。”
可是风御再没来找过他,也没有来补上一剑。
千重川那时候已经喝多了,他低着头看酒杯里的红月亮,突然冷着脸说:“小宝如果还活着,肯定要过来给你补一剑。”
可是小宝已经死掉了,连着他的爱与救赎,连着他的温暖与安宁,一起死掉了。
风盏死去第十年的祭日,千重川又去了须弥山。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同心树下,抱着一罐甜米酒坐了很久,等到他觉得冷了,才慢慢地把罐子打开,撒了一点酒在地上。
“小宝,”千重川自言自语:“还想不想喝了?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呢,这么久了,我一次也没梦到过你……”
他倒了一点,自己又拎着罐子喝了一点,没舍得多喝,把剩下的都慢慢地倒在了地上,捧着酒坛子沉默地坐着,只觉得心里很灰,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甚至有时候会想,他可能再也不会觉得开心了。
就这么靠着树坐了好一会,千重川垂着头,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是又不大想睡,他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很突然的,他的眼泪流下来,千重川就这么捧着酒坛子沉默着流泪,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或者一个无用的废物,他甚至害怕独处,风盏的脸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酒坛子空了,千重川站起来下了山,他缓缓吐了口气,回到了恶鬼道。
宫殿里很安静,千重川坐在床上,他下意识地往自己脚边看,这才想起来那个修罗已经被自己赶走了。
他沉默地坐着,突然听见了一阵喧哗。
千重川叫了一个阿修罗来,问他怎么了,阿修罗垂着头恭敬地答:“千重川大人,是焰食山开了。”
千重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晚上酒天来找他喝酒,随口提了一句:“今天焰食山开的时候,好像出了点问题。”
恶鬼道里的饿死鬼,生的遍地都是,无论什么美味送进肚子里都会被烧焦,美酒送进肚子里也会变成脓血,所以它们一生都在挨饿,只有等到恶鬼道的焰食山开时,这些被称为“焰口”的饿死鬼,才能去里面抢一点吃的。
千重川问他出了什么问题,酒天只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
“什么东西?”千重川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可是酒天赶紧说:“……不是。”
不是风盏的尸体。
千重川哦了一声,喝了杯里的酒,起身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白天在合欢树下的祈求灵验了,千重川这一晚真的梦到了风盏。
在梦里,风盏依旧是看不见的,他拿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千重川所在的方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千重川欣喜若狂,他跑了过去,把风盏紧紧抱在怀里,可是风盏突然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好疼。”
他这么说着,嘴里流出血来,他捂着嘴,含糊地说:“好疼啊,救救我……”
千重川猛地惊醒了,他满头的冷汗,一直在想着风盏的脸,千重川头疼欲裂,他突然受不了似的大喊了一声,把床边的东西摔了满地。
有人走了进来,发出一点轻巧的脚步声,千重川喘息着回头看,一双红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把对方吓了一跳。
是那个阿修罗,此刻他依旧变成了风盏的样子,只穿一件松垮的长衫,抿着嘴唇看着千重川。
千重川被那张脸抚慰了,他的喘息没那么粗重了,走过去慢慢地把对方抱在了怀里,他自言自语似的:“还疼吗?”
对方没有说话,就这么任凭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千重川冷静下来,他又在那张脸上摸了摸,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