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道,码头上的小贩皆如此宰人不见血,城镇里稍微好些。双河镇的市集都是通宵开着,夜间和白日一样热闹。正好我坐了一天船,有些气闷,就和他一道去镇中走了走。
城中果然颇为繁华,路边各色小摊挤挤挨挨,大都是过往的客商临时摆的,趁歇脚的工夫把运货时稍带的一些零碎货物拿来市集上卖一卖,一条小街上,竟囊括四海,从大漠到江南,从京城到番邦,各种东西都有。
街道两边的店铺皆装饰的富丽堂皇,听招揽客人的口音,有双河镇本地,也有外地来的。一路看下来,街上的店铺多是三种馆——酒馆、浴馆、妓馆。与我以往跑买卖时途径的城镇大致相同,因为船上储备毕竟有限,饭食单一,虽然脚下就是水,洗浴仍不如岸上方便。走水路的客商乍一靠岸,大都先去酒馆尽情吃一顿,再到浴堂的热水池中泡个痛快,最后再去勾栏中纾解快活一番。
我和柳桐倚在街上转了半晌,随便进了家还有空桌的酒楼。此桌恰好在二楼一个临窗僻静的角落处,待点菜时,我向柳桐倚道:“此顿一定由我出钱,权做梅老板稍带上我的答谢。”
柳桐倚没有推辞,微笑道:“那便不客气了。”我已知他嗜吃辣,没什么忌口,便放开手随意点了几道菜,叫了壶酒。
少顷,酒上来,我尝了尝,虽然是本地土酒,名唤双河佳酿,但比承州竹叶青好喝多了。柳桐倚尝了一筷辣油双脆,亦道,这道菜烧得十分地道,大概此地的酒楼惯接待各地客人,精通各地菜色。
恰好小二又端上一道百合马蹄,我道:“每次看见马蹄我就想到个笑话,前两年我在大漠贩货,天天吃烤肉,再加上羊奶烧酒滋补,上火烧出一嗓子燎泡,喝水都难受,忽然就抓心挠肝的想吃雪糖荸荠片,最好是用凉水湃过的那种。晚上睡觉的时候想着想着,竟然吃到了,第二天早上嘴里还留有余味,结果起来后发现,被我当枕头垫在头下的一块皮子边缘豁出一大块,好像耗子啃过一样,再一想,昨天晚上做梦吃到雪糖荸荠片的时候,是有些奇怪来着,荸荠片一直脆嫩甘美,几时比肉干还有嚼劲了。”
柳桐倚笑道:“这道菜一定没有肉干的味道,要多吃些了。”
我舀了一勺,放进面前的碟中:“那个笑话还没讲完,之后我从大漠回来,到了靠南些的地方,头一件事就是去市集称了几斤荸荠,拿到住处整治。原来荸荠这个东西外面那层皮很不好去,还要煮过才甘甜脆嫩,我还向客栈的后厨借了把菜刀,削了半天皮,差点把手指头削下来一块,等皮削完,一个马蹄就不剩下什么了。我就再去街上买回来再削,一口气练了好几天,从削皮练到切片,最后客栈的小二总算看不过眼了问我,反正是自己吃不是拿去卖的,直接蘸糖吃不就完了么,为何还要切片。我方才知道多此一举了。”
柳桐倚面带犹豫的疑惑看我:“为何不让客栈厨房做?”
我笑道:“一看你就是要么没独自跑过生意,要么对吃食不如我执着。买卖做的比我大,这方面就不如我精明了。厨子不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自己会了,只要东西凑齐,想吃就能吃。”
柳桐倚的神色变成了赞同与钦佩,我谦虚道:“不过我至今只能做几样小菜汤面,勉强可入口而已。”
柳桐倚展颜道:“那我也要去厨房学一学,起码先学会做辣酱辣油的方法,以备不时之需。”
我道:“不知你船上的厨房中有哪些材料,我看能否捣鼓出一两样小菜来献丑,只当答谢了。”
柳桐倚道:“若是答谢,这顿酒尽够了。”放下竹筷,“反正我的船上多带一个赵老板,并没有重多少。”
口气依然悠闲的很,就和带我出承州之前一样。
当时我想着云毓既然揭了我的底,启檀也来了,我再和柳桐倚一道走反而拖累他,当晚,我到了柳桐倚处,道,托他之事就算了吧,我就不走了。
柳桐倚听完之后便问我:“赵老板是不想走,还是觉得不能走?”
我怔了怔,然后道,我自然是想快些离开,奈何要走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柳桐倚淡然地道:“官府已下令,明日起承州可以随意出入,不再限制。赵老板和我两个客商离开,有何不容易?”
我道:“我只怕连累然思。”
柳桐倚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走与不走,并无差别。”
一句话让我豁然开朗。
我早已把柳桐倚拖下水了,的确一不一道走都一样。
于是我立刻乘着船先到白如锦处简单托付了一下,只道我临时有大买卖要谈,承州一切先交给他照应,然后折回小楼取了行李,上了柳桐倚的商船。
船出承州,果然极其容易,把守的卫兵连查也没查就放行了。此时的云毓和启檀,大约还在梦乡,尚未起床。
吃罢了饭,从酒楼出来,我自然不可能和柳桐倚一道再去逛那另外两馆,夜色已深,就径直折回了船上。
待沐浴完毕,我出了舱房门转了转,见旁侧柳桐倚的房门并未全掩,还亮着灯光,便上前叩了叩,推开:“不知能否讨杯茶吃。”
柳桐倚微笑道:“恰巧刚沏好。”取杯斟上,是淡茶。
我与他在桌侧各自坐下,柳桐倚道:“出承州之后,还不曾问,赵老板要去何处,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道:“等你把我捎到苏州去,我就再往东南海边去。”
柳桐倚道:“赵老板打算出海?”
我道:“打算出去找个能长远住的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柳桐倚沉默,我叹气道:“做这个决定,的确有些舍不得,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死了的人,还是这辈子别出现更好一些。天下看似很大,实际很小,我四处走了几年,以前的,到底还是遇上了。所以,还是再找个不会另生纠葛的地方,大家都轻松些。”
在承州时,云毓关于我之事的心结应该已经打开,他与启赭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走,旁人干预不了。我这里总算可以彻底安心。
启檀看似也挺好的,王妃与楚寻都没有消息,想来也应该过的不错。
我道:“最终倒是我欠你的人情还没算还清,牢里的时候故意吓你一回挺对不住的,这次最后又托你相送。”
柳桐倚道:“我觉得……并无什么人情相欠。何况赵老板还赠了我一笔大买卖。”
我道:“那这样罢,若是梅老板有朝一日出海进货,路过我落脚的地方,食宿一应由我包办。”
柳桐倚顿了顿,在灯下笑道:“相信赵老板定不会食言。”
我看着柳桐倚,忽然颇有感触,不管是三年前,还是如今,熟人之中陪我到最后的,都是柳桐倚,虽然都是我故意找上了他,亦算是种缘分。
我回到舱房中,夜半的浓黑有点清凉的寂寞。沉静中,有呼啦呼啦的划水声,接着,舱房的窗轻轻地响了两下。一个娇糯的女声微有些大舌头地道:“客官,夜晚寂寞吗?可要奴家做伴?”
我哑然,心道拉客的方法能否改一改,没被勾到,先被吓到。
窗外的人再叩了几下窗,见无人回应,水声就又呼啦呼啦地向旁侧去了,跟着,我听着邻船的窗棂叩叩地响:“客官,夜晚寂寞吗?要奴家陪伴吗?”
跟着,有窗扇开合的响动,一个声音低沉道:“不知佳人要如何作陪?”
我心中一震,凑近窗边,娇糯的女声道:“客官,怎样陪都行,好便宜的来。”
那声音笑道:“佳人怎可轻贱?”
我把窗闪开一条缝,只见隔壁停泊的大船灯火明亮,正有一人倚窗而坐,朦胧的轮廓似曾相识。
第50章
我觉得此人似曾相识,是因为他的身影依稀仿佛像足了云毓。但我一眼看去,又知道他不是云毓,只是觉得像。连同他此时坐的姿势,同那女娘讲话的腔调,都带着云毓的味道,是三年前的云毓,而非今日今时的云毓。
他说话的声音与云毓不同,倒是有点像云毓的老子云棠。
可今年云棠都五十有余了,即便从小庙中跑出来,也不至于聊发少年狂,如此倜傥。
但,如此相像,难道是云家的亲戚?
我索性打开窗,一旁大船甲板上几个打灯笼的下仆拉扶着女娘上了船。那女娘整整裙子,随着仆役往舱中去了。载着她的小船竟然又呼啦呼啦往我这边划来,划船的艄公弯腰道:“客官,不好意思来,方才没回声,以为你不想要陪。岸上还有别的娘子,我再给你栽一个哩?”
我只得道:“罢了,今夜可能是与佳人无缘。”
那艄公立刻道:“有缘有缘,缘分大着来。岸上的姑娘们,都盼着客官的缘分。”
十分不屈不挠。
我正要再答话,靠窗坐着的那人忽而扬声道:“临船的仁兄,夜色清幽,酒伴佳人,何妨过来同饮?”
我稍微有些心动,还是道:“多谢相邀,只是在下不禁熬,夜里要早睡,明天好行船。”
那人笑了一声:“那在下便不勉强了。”遥遥拱了拱手。我这里也抬手还礼,只是乌漆抹黑的没灯火,他应当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