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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 (水如天儿)


  说着范涟就嘿嘿笑起来,程凤台也大笑,后面老葛听着都乐不可支。
  “后来,‘尼姑头上长癞痢——就是没法’这句俏皮话就在平阳传开了,在商老板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么句。我们都怀疑这是他自己编的,哈哈哈!”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说的不错呀,变不过声又不是他的错。他这师父可挺不讲理的。商老板从小到大一定挨了不少冤枉揍了。”
  范涟道:“唱戏的人都是一棒子一棒子打出来的,唱对了也打,唱不对更得打。他是学武生的出身,武生讲究个铜皮铁骨,更得多挨揍了。”
  程凤台难以将娇滴滴青翠翠的商细蕊与铜皮铁骨联系在一起想,顿时觉得很心疼了。
  “可我看他现在不也唱生唱得很好?”
  “是很好。你看我们很多票友不也唱得很好?可是未必能够下海,天长日久的好下去。这里有门道,祖师爷不赏饭,唱得一时唱不得一世。他们戏子懂的。”
  程凤台还不很懂,点点头:“然后就去唱了旦。”
  “然后是去学的琴。他的十八般乐器就是打那会儿开始学的。真以为自己唱不了啦,又舍不得离了戏,想学一门手艺,在戏班子里不至于饿死。这样荒了一年多,有一回,赶上给一户官家唱堂会,指明点的萍嫂,萍嫂嗓子受凉不合适,怕开罪了官人。商老板就自告奋勇,躲在幕布后头给萍嫂子配音——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程凤台得意地抿嘴笑起来,他能够想到,那偷龙转凤的一出戏,是有多显能耐多惊艳。
  “打那以后,萍嫂拍胸脯保证教会他唱旦。商老班主也不拦着他学。再然后商老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再跟名家偷偷师,还真就学出来了。”范涟至今提到这事,都忍不住要挠两下后脑勺,表示匪夷所思:“哎呀!你说这触类旁通吧,也通得太利索了!他的生角儿是很地道的商派,从他师父从一而终。他的旦角儿就说不清是个什么流派,仿佛都有着点,又都不很像。只是他自己的声调,只让人觉着好听。所以最后还是他的旦角儿更出名了。”范涟顿了顿,说:“他商细蕊的这个蕊字,其实是在改唱旦了以后才添上的。”
  程凤台默了许久,脑子里把范涟说的那些细细梳理。他与商细蕊相识两三年了,谈天说地,说现在,说将来,却从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与对方交代清楚。居然要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对方的这些故事,程凤台就忽然气闷了。但是如果换做商细蕊,他一定会说:这有什么了,我知道二爷的事,也都是从别人说的八卦里。这有什么可多问的呢?
  商细蕊很多时候,心里可比程凤台粗糙多了。
  台上已演到太后鸩杀了贵妃,软禁了皇帝。皇帝被囚十年,抑郁难当。当年的秋水长剑已不知去向,皇帝只得面朝瀛水,徒手长叹:——碎首的申包胥今何在,谁见五百壮士来。丹墀下难觅松柏,金殿旁遍生蒿莱。来人呐!哪个为朕一问,十年瀛台,还有谁人志不改!
  不出所料,一直到这一句唱出口,下座众人才确信商细蕊今儿这出要演的是个什么惊天秘闻。台底下安静得怪异。他们望着商细蕊,像是在窥视一个九重宫墙内尘封已久的秘密。
  范涟长长的哟了一声,道:“商老板这胆子可真大!还好!皇上在天津!”又笑道:“可也是真心的帅!这出一演,招口舌是非不说,还得招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痴心了!”
  说着这话,眼里不怀好意地看着程凤台,看他要不要吃醋。
  程凤台笑道:“这话说得,好像他有多招似的。”
  范涟失笑:“多新鲜!你以为他是为什么离开的平阳!”
  “不是被我姐夫掳走的?”
  “我是说之前,他还走过。商老板三出平阳,头一遭为的就是!”
  “哦?为的什么?”
  范涟压低了声音:“为的姑娘。”
  程凤台眉毛一挑,闻所未闻。
  “他把县太爷的千金给招了,小姐把传家宝当彩头给了他。后来闹出来,商老板只得远走他乡去走穴,一直到小姐出嫁了才敢回来。”
  程凤台哼哼两声:“可真看不出来……”
  范涟就爱说些程凤台看不出来的事情,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那样的,道:“那姐夫你肯定更不知道,商细蕊为什么离的曹司令府了。”
  因为之前的铺垫,程凤台不由得想到:“他招我姐姐了?给我姐夫戴绿帽子了?”
  范涟啐了他一脸:“你怎么那么会瞎琢磨呢?!不过也差得不是很远。他是差点让你姐夫当了便宜老丈人。”说罢立刻紧张道:“这可千万不能传出去,你姐夫的脾气你知道。”
  曹司令家中三儿一女,女儿排行老三,今年才刚进大学念书,比盛子云还要小两岁。按照那样推算,商细蕊离开司令府的时候,曹三小姐才十三四岁,这还能闹绯闻!
  程凤台牙缝里拧出一个字:“操!”
  范涟往椅背上靠去,最后为这场八卦下一个总结。“这事儿我知道的不细,就没法儿说了。不过要因为避嫌,曹司令放走了商细蕊,倒是很说得通。”
  此时台上的戏也快要到了高潮,忠臣献妻为皇帝留得一丝血脉,皇帝诈死逃离出宫。台下的八卦不小,台上的八卦更大,居然八到皇帝老子头上去了,看得人不时的倒抽凉气,表情惊悚。范涟也默默不语,面露沉思。程凤台是看过很多遍这些大逆不道的剧情了,并且可以预见明天报纸头条将要如何大书特书,那时候,又该把商细蕊炒得怎样红火。
  程凤台只隐隐的觉得心口酸溜溜,不大自在。没想到商细蕊和那么些人有过那么些他不知道的故事。他决心好生盘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潜龙记》的故事创意以及所有戏词,皆由渝州夜来大人编写。在此鸣谢渝州夜来为此文所做的杰出贡献。


第48章
  商细蕊唱完《潜龙记》,架不住座儿的热情追捧,到底又给返了一段京戏《逍遥津》。散戏卸妆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程凤台与范涟打趣两句分了手,让老葛先回车里等着,自己就去了后台。在通往化妆间的那一小条过道里,迎面碰上吃了闭门羹的安贝勒——当然他也可能是见着商细蕊的人了,只是这表情实在像是吃了闭门羹,恼羞成怒似的,怒意挂在脸上,铁青铁青。那一边,小来和一位侍从保镖样子的陌生男子守在化妆间门口。看来商细蕊有客,可能客人的来头还不小。
  程凤台把头上帽子摘了摘,主动与安贝勒招呼:“哟!贝勒爷!您晚上好!”
  安贝勒向他一拱手,拧着眉毛嘴角勉强一笑,算是答礼,然后侧着身子掠过他,匆匆离去。程凤台没想到商细蕊有这样气人的本事,眼睛往四周围一扫,看见大师姐沅兰正从商细蕊对面的门口走出来,跨在门槛抽烟。她披一件大衣,里面只穿了丝质的吊肩长裙,瞥了一眼商细蕊的门,对程凤台眨了眨眼。程凤台心里顿时就有几分数了。进入社会这几年,他也不是不分高低争个面子的毛头小子,可没那些八旗子弟的愣脾气。果然来到化妆间门口,那侍卫铁筑的金刚一般拦手一挡,任是谁也不许乱闯。小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凤台就放出那种浪荡公子的笑容,把食指竖在嘴唇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地温柔地说:“我知道,我不进去,在这儿干等着还不行吗?小来姑娘今天也辛苦了,我替替你。”
  小来哪会答应。这个时候轮到程凤台给沅兰使眼色了。沅兰丢了个白眼给他,心想这可真会使唤人的,掐了烟蒂,拢了拢衣襟,娇笑着上前搂住小来的肩膀把她往屋里头带:“哎呀!小来你也歇会儿吧!蕊哥儿跟台上唱,你跟这站着侍候;蕊哥儿下了台,你还跟这站着侍候。七八个钟头熬下来了你是要怎么着?少看一会儿,蕊哥儿飞不了!啊?傻丫头!”小来抹不过她,真被不情不愿地拖走了。沅兰回头对程凤台抛个飞眼,程凤台熟极而流地也回了她一个,这分明是戏班子,被他俩搞得像酒吧间泡密斯的气氛。
  程凤台站到门口,贴近了往里头一张望。老式的门窗糊着纱纸,比毛玻璃还要蒙眼,连里面是有几个人都看不见。旁边那侍卫就睁大了眼睛瞪他,仿佛是在呵斥他的无礼。程凤台冲他笑笑,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给侍卫递了支烟。侍卫不接。程凤台就自己点着了,吸一口,仰头慢慢呼出来,好像他真的只是来把门的,很随意很无所谓的样子。
  纱窗也有纱窗的好处,薄而稀松,能够清清楚楚地就听见里头商细蕊的声音说:“你不应该和安贝勒吵嘴。安贝勒不是那个意思。”
  另一个是一把空洞洞暗哑哑的男声:“他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过去受他们的气!如今还要受着那可不成!”
  程凤台和戏子们呆得久了,现在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个声音也是他们唱戏的人。戏子们讲话的时候,发音咬字和一般人总有点两样。这是戏子们改也改不掉,平常人学也学不来的声腔。
  商细蕊叹了一口气:“哎,好吧,那就随你吧。”那声音里也很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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