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也看见了,俯身笑道:“二爷,我去请?”
程凤台摆摆手:“不用。你去就太给他面子了。”站起来冲楼下喊:“李班长!上来!”
“有!”伴随着长枪入手的铿锵声音,班长作势就要往楼上冲。
那边的人赶忙端着杯碟,弓着腰麻溜小跑着来到他这里坐下,生怕颠翻了茶:“巧啊!姐夫!”
程凤台眼睛横着他:“巧啊!舅子!”
“这些天老没见您,忙什么呢?”
程凤台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能忙什么呢?忙着傍戏子呗!您老人家忙什么呢?忙着躲债是吧?”
范涟莫名道:“哪儿的话?我有什么债?”
“你没债你见了我扭过脸去?我还当你纱厂做亏了没脸见股东呢!”
范涟被说得挺不好意思的:“那你也不能叫个当兵的来吓唬我啊!经过九一八,我见了兵蛋子就犯怵你又不是不知道。”
“九一八那会儿你见过兵蛋子吗?你裤子都来不及提上就蹿北平来了。”
范涟拍拍他胳膊:“够了啊!别说得我跟汉奸似的。看戏!看戏!”说着笑呵呵的把两人的杯子互换了个儿:“姐夫尝尝我的大红袍,从家带的,配商老板的戏那是顶好!”
程凤台端起杯子轻啜一口,算是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开头上场的是小周子排演多日的《昭君出塞》。轻盈盈一个王昭君,雪白的绒衣,手持马鞭,叫人看了耳清目明。他的王昭君里有一种少年的韧劲和清爽,一亮相,座儿们就叫好,因为他是真漂亮,因为他们是真的在看着他。和过去唱给醉汉老汉,满座皆醉独他醒的境况不同,小周子这一出戏受到瞩目受到喝彩,算是真正的登了台。商细蕊之前担忧的怯场不但没有发生,程凤台感觉他像是比平时更有一种挥洒。小周子本来就以身段见长,经过商细蕊十八般的狠心淬炼,更见得天资独厚,脱颖于众。商细蕊就是要他从身段上先博了彩,让人们深深记得他,打听他,追着去看他。
比方范涟,就看得连连称道:“这孩子是商老板哪里淘来的宝!捂到今天才拿出来!”
“这一个啊,商老板赐的名儿,叫做周香芸。怎么样?好?”
范涟细问了三字如何书写,摇头惊叹道:“真不错呀!这腰身,真好,真是利索……我看着是和商老板不相上下了,难得年纪小,十三还是十四?再练两年,到了商老板这年纪,或者能超过商老板去,也很难说。”又赔笑道:“不过,这话姐夫可别和商老板说,商老板心气儿高。”
程凤台不以为然的同时却也觉着,万一小周子真有一天强过了商细蕊,商细蕊被亲手调教出来的后生压了一头,这心里恐怕总有点不舒展。四喜儿不就是因为这份不舒展,才把小周子往死里整治的吗?
这是程凤台还不够了解商细蕊,把商细蕊看低了。就连水云楼里一起长大的师姐们,也在这件事上把商细蕊给看低了。
小周子一上场,商细蕊就在后台捧着手炉瞧着他,一面暗暗点头,哼哼唧唧跟着念戏词。几个小戏子往台上看了几眼便被唬住了,直往后台呼朋引伴,道是水云楼捧出个新角儿来了,那几个卧鱼儿了不得!除了商班主,竟还有人能够这么干净利落,把整个背贴到地上去,再弹簧似的一跃而起,简直是橡皮捏成的筋骨。招得沅兰和十九她们披一件大披风,先后凑过来撩了幕布观望台上。
沅兰看了会儿,暗忖以后云喜班要是拿小周子做噱头,与水云楼打擂台,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商细蕊再强,也架不住座儿们图个新鲜不是?
十九也惊觉这个小周子闷声不响,实际功夫不简单,一脸不忿的与沅兰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计。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商细蕊望过去,商细蕊还在替别人喜上眉梢洋洋得意的,真叫人心里恨得慌。
沅兰闲闲笑道:“看不出来啊!这小周子还真有一手!是棵好苗子。”
十九搭腔:“可不是吗!这身手在咱们水云楼可挑不出第二个来,咱姐俩老胳膊老腿儿是不成了,也就看咱们班主的了!”十九在这个时候顿了顿,瞥一眼周围的小戏子们,向商细蕊慢声道:“班主哇!我今儿瞧着,小周子那两下子啊,倒是快要赶上您了。您再这么调教下去,就得青出于蓝啦!”她踌躇着说出这句话,周围的戏子都默默看向商细蕊,留心他的脸色,怕激着他了。
商细蕊面带喜色深深一点头,要不是手里端着暖炉,恐怕就要拍巴掌了,好像受表扬的人是他自己:“我也这么觉得!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
要不是他教出来的人,她们还不找他说呢!沅兰和十九知道这一番又是对牛弹琴了,裹紧了披风各干各的去,不再多话。古有女娲能补天,可是哪个大罗神仙,才能把商细蕊落在娘肚子里的心眼儿给补上呢?怕是真有那么一日,小周子强过他了,他也只会兴致勃勃地在台下听戏,然后与人夸耀说:这是我教出来的小戏子,现在自立门户,青出于蓝啦!
小周子下得台来,第一个见着的人就是商细蕊,商细蕊笑意盈盈地往他手里塞进一只他握了半日的手炉。小周子额头已隐隐见汗了,愣愣的捧着炉子,不知冷暖,只问商细蕊:“商老板,我怎样?”他方才唱戏的时候,只想着要把力气全拿出来,别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商细蕊。唱得究竟怎样,自己是一点儿没数。
商细蕊两只手拍他肩膀:“好!好极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又结结实实拍了两下:“过了今天,你就是周香芸!除了我,看谁还敢叫你小周子!”转身迈开皇帝的四方步,以大花脸的架势哇哈哈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哼哼唧唧的唱起老生腔调,隐约听着,居然是诸葛亮打坐在城楼。
小来对小周子明媚一笑,重重一点头,然后紧赶两步撵上商细蕊伺候着去了。小周子——现在得叫他周香芸,心里炸开了花儿一般迸出狂喜,眼睛里却哭了。
第47章
周香芸过后,便是今夜的正篇儿——商细蕊的新戏《潜龙记》。这一部戏由宁九郎简述,杜七公子描画润色增减。编词加上安腔,前后磨砺了快要两年,演起来却只有区区十折,一个晚上四个钟头的事情。这也是商细蕊造新戏的一项新主意,故事求精求简,一晚上就把事儿兜头兜尾的给说全了,不必像过去长篇累牍一唱几天,是他从电影上得到的启发。
程凤台终日伴随商细蕊,这部戏的情节知道得很清楚了。戏里的皇帝由商细蕊饰演,从十八岁演到四五十,很考验嗓子之外的演技。十八岁的皇帝一出场,明黄的龙袍,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在御花园中舞着一把长剑,唱着肃清寰宇的志愿,简直有点儿像一个少年侠客的派头,他道是:——按宝剑明月洒黄袍,回首望前朝,只见得烛火烧,紫气绕,偌个铁箍儿山河罩!
程凤台就觉着商细蕊的嗓音从他的尾椎骨窜进身体里,化成一股滚烫的热泉,径直涌入脑门,教头皮酥麻。他轻轻打了一个颤栗,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浸入热水池那样的舒畅。
范涟一拍巴掌:“这两年看惯了商老板唱旦,还是觉得他唱的生角儿最杀瘾头!这是昆曲,要换了京戏,嗓门更得敞亮呢!”
众所周知商细蕊在平阳那时,是唱武生走的红,但是入北平之后,以唱青衣小旦为主,而且比之前更加火透了天,使人渐渐淡忘了他的才艺之全,才艺之绝。
楼下的坐席之间忽然发出一声砸碎了瓷器的锐响,几个短打扮的粗鲁人揎拳掳袖起坐叫嚣,掀翻了凳子骂骂咧咧,一面拿方才吃剩下的瓜果核朝台上掷去,因为离台太远,全落在了前座人们的身上,直搅得满堂不得安宁。
“欧!!!下去啵!下去啵!”
“个姥姥的!这唱的叫什么粉戏!!!”
“卖屁股的粉头!滚回去啵!”
防着什么还真就来什么。看这声调,不像是戏迷们跟商细蕊犯矫情,倒更像是同行们给他下的绊子。开口还没唱到两句词,哪儿就瞧出膈应来了。同行欺人,才要赶在座儿叫好之前杀一杀商细蕊的势头。
程凤台心想这些人也够不要命的了,见着曹司令的兵还敢放肆,这得跟商细蕊有多大的仇恨。皱眉毛冲楼下一挥手。李班长早就昂着脖子等着他一声令下,但是这时候忽然发现,程凤台这个手势这个派头,像极了他们的少帅——曹司令的长子。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居然也“养儿随舅”了。
闹事的几个是市井泼皮混街头的,体格魁梧,会那么两三下外家功夫,却并非亡命之徒。早打听清了今晚曹司令本人没到,是个闹场的好机会,轧在人堆里,丘八投鼠忌器,一时间居然还制不住他们。而他们也没有冲上台去打人砸场的意思,只管大喊大骂,闹出很大的响动,使商细蕊受辱,使新戏蒙羞。后台看了是干着急,个个心焦如焚。沅兰和十九也看出是遭了同行的毒手,忿然地议论这是哪一家的对头,预备如何探查,如何以牙还牙。杜七翻着花样的骂娘骂祖宗,都没见过文人会有这么脏的一张嘴。小来手中捏着的幕布都皱成一团了,什么阵仗都经过了,每每见到还是惊心,不知台上的人该要如何应对。下了那么许多血汗,要是砸在这帮下三滥的手里,多教人痛心啊!转脸看见小周子惊惧交加的脸,便拍拍他的手背道:“别害怕。这些事,商老板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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