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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春风/斩春风 (春日负暄)


岳奔云把宣纸重新包好,放回怀里,轻轻拂去那瓣桃花。
时值初夏,人间四月芳菲尽。

自那一天泡了水,十多年来都不怎么生病的岳奔云得了风寒,成日里打喷嚏。似乎自从遇上了檀六就没好事,从脑袋开瓢,到鼻子擤得发疼。
期间靳宽来了一趟,帮他把抄录好的账目递到宫里去。靳宽是第一次到他家里来,叹了一句,院子虽好,就是缺了点人气。
等他走了,岳奔云一口闷了黑漆漆的药,有些发冷,裹紧了被子,团成一团,昏昏沉沉的睡得不太好,连着做了几个梦,记得不清。
只记得最后一个,梦到他自己在沉香阁自渎那一晚,他浑身发热,手中上下不住地套弄着,快感一阵阵自下传来,嘴唇微张,喘个不停。耳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喘,一声一声的,急促而又急切。
等到在梦中释放的时候,他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身的汗,裤裆里湿湿黏黏的。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十,岳奔云在家里从朔日东升等到了夕阳西下,檀六才施施然而来,破天荒的,不翻墙,而是敲了大门。
他们出了城,城门外,檀六着人备了马,两人翻身上马,并辔疾驰,到城外北山脚之下,摩云寺就在北山山顶上。
两人下马,将马拴在官道边。马是好马,头上长角,肚下生鳞,蹄下有爪,一匹色作枣红,一匹乌云盖雪,乖顺地低头吃草。
岳奔云心里喜欢,在马脖子上拍了两下,顺着鬃毛摸了又摸。
檀六催他:“走吧,再不走,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此时已金乌西坠,月亮在东边的天上有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岳奔云不解:“早些出门可不更好。”
檀六笑着,像个藏宝的孩子:“待会儿你就知道,定让你不虚此行。”
两人顺着山道上山,摩云寺声名不大,香火也不如皇家寺院恩慈寺旺,加上主持是个怪脾气,不修大路,美其名曰,进香需心诚,要靠两条腿上山,所以山路上寥寥无人。岳奔云在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带着走过,已记不清了,这北山上的摩云寺到底有什么能让人趁夜上山,不虚此行。
随着天色渐暗,狭窄山道上就剩下他们两人在走。
走到一处陡峭,檀六大步跨上去,回身弯腰给岳奔云伸出一只手来,手指舒展,半点茧子都没有。
岳奔云不喜欢他总是以照顾帮助的姿态出现,避过他伸来的手,自己跨了上去,大步走在前面。他们正走在大树蔽日的林荫道上,天边残留最后一丝夕阳。
岳奔云边走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头问檀六:“你不使兵器么,为何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
檀六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正是上次在琼林苑里划伤岳奔云的那一把,闪着寒芒,他随意在手中转了几下,又放回皮鞘里,然后就着夕阳光看自己的手。
“师傅说,吃我们这行饭的,最要紧的就是一双手了,如果有茧子,手感不对,机关锁钥就摸不准了。”
岳奔云伸出自己的手给他看,指尖虎口处都有剑茧,摸上去有些硬,他问:“那你既然用匕首,如何能不长茧子。”
檀六抓住他伸出来的手,低头用指尖去挠他薄薄的剑茧,眉眼低垂,眼睫的影子被打在眼下:“小时候,一练出茧子来,师傅就拿滚烫的药水给我们泡手,把一层皮肉烫去,长出嫩嫩的新肉来,如此几年,也就不长茧子了。”
岳奔云被他挠得手心发痒,蓦地合手握住他的手指。他心里闷闷的,又松开手放开檀六的手指,唇张开又合上不知说什么好。
良久方道:“我们?”
檀六不再说了,错身越过他,走到前面去:“快走吧。”
两人无话,只一味地往山上走,不多时,连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了,玉兔东升,夜色笼罩大地,山路渐渐有些看不清了,还好,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脚程比常人要快,已能依稀听到山寺的钟声,证明不远了。
他们绕过一个弯,檀六停住:“到了。”
岳奔云不解,寺门就在前面拐弯处,如何就停住不走了。
檀六示意他回头,从山崖看出去。
岳奔云回身一看,愣住了。
远处是入夜的京都,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如银河一片和天上的撒碎星光相互辉映。
山无杂人,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第十二章 摩云

两人静静地站着,良久,檀六收回目光,想要催岳奔云一同入寺。
只见岳奔云看得出神,眼睛睁圆了,里面是纯粹的喜悦和热望,映着星光,平日总是绷得紧紧的五官放松下来,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檀六顿了顿,良久才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岳奔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几次恋恋不舍地回头。两人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尽头是寺门,上书“摩云”两个草书大字,苍劲有力。
有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提着一盏晕黄的灯等在门边,与檀六一副熟稔的样子,双手合十问了句好。
“主持说,上回施主带来的经书他已看完了。”
檀六笑了:“你先带这位岳施主往桃花禅去,我去会一会主持。”
岳奔云点头,目送檀六先行入了大雄宝殿,然后跟着领路的小沙弥绕过大殿,往寺庙后面去。寺庙里有隐隐约约的诵经之声,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走路时的窸窣之声,倒显得比山中更静了。
绕过大殿,一路往里走,夜色中只见山寺之后有峭壁千寻,耸然高立,有小楼一座背向而立。
岳奔云被领着上了小楼,小楼内有房十数间,偶有几间内有灯光漏出,听见人声喁喁。
小沙弥将他引入一间房内,房间不大,仅有一几一案,一座四扇的屏风绘桃花如云隔开一张小竹床。小沙弥点亮了小几上的一盏灯,絮絮说道:“摩云寺四月的桃花格外好看,从小楼推窗看出去就是,这里招待留宿的都是主持所交之友。施主若要茶水,可摇门前铃铛,其余一切自便。”
岳奔云点头道谢,看着小沙弥合十告别,眉目都是淡淡的,噙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待小沙弥走后,岳奔云走到窗边看出去,夜色迷蒙,压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大片的树林,和大雄宝殿翘出的檐角,再往前看,隐约能看到一小片山下灯光。
万家灯火明明灭灭,竟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
不过一会儿功夫,身后门被推开,是檀六来了,手里拿着木托盘,有酒有小菜,他将酒菜放到了小几上:“要看桃花得明天早上。”
岳奔云在蒲团上盘腿坐好,见檀六利落地倒满了两杯酒,手上已经在一层一层地剥下酒的春笋,想他一路走来甚是熟稔,又和主持有故,问道:“你还研究佛法?”
檀六一腿盘着,一腿支起,手架在膝盖上,仰头饮尽一杯桃花酿:“不过是我上次送了那秃驴一匣子经书,这次又来找我讨。”
岳奔云量浅,只略沾唇而已,酒清甜浓郁好入口,尝了尝后,又多喝了两口,抬头瞄了两眼檀六,嗫嚅道:“谢谢。”
檀六杯子送到嘴边,停住了:“谢什么?”
“夜景很美。”
檀六将杯子放下,拿起一颗春笋,一层层地剥掉外皮,把嫩得脆生生的白肉塞给岳奔云,让他尝尝,摆了摆手:“不算什么,要说夜景,还要数西湖七月半,月如新磨镜,杭人倾城出门赏月赏灯,摩肩接踵,灯笼火把如列星。最适合纵舟湖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袭人。”
嫩笋嚼得人口颊生香,岳奔云听入了神,桃花酿不知不觉喝了几杯。
檀六见他听进去了,继而道:“若说夜景,人群涌动之处,与罕无人迹之处又有不同之美。大漠无人处,白昼时惊风拥沙,入夜天上星河横亘,还有磷火闪烁,如妖魅举火,灿若繁星。”
檀六只顾讲,自极北之地木河星陨如雨,讲到江南永州楼船箫鼓浅斟低唱,听得岳奔云满脸向往之色,大半壶酒入落肚子,满脸飞红,眼睛映着晕黄的灯光,似有水光氤氲,他似委屈的小孩,嘟嘟囔囔:“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当年被误判成罪眷时,去往伊犁的路上,距离京都三日距离的小城,再多也就没有了。
檀六见他神色黯然,伸手摇了摇见底的酒,叹了口气:“醉了便睡罢。”
岳奔云不算全醉,但也晕得厉害,撑着小几站起来,脚下发软,画着圈儿,檀六扶了他一把,将他架到小竹床上,见他在床上大字型躺着,阖着眼睛。
檀六看着他发了会儿呆,心里暗骂,抠门的老秃驴,送了一大匣子经书才给一张床。
他将岳奔云的手脚摆规矩,吹灯躺倒,摸来铺盖,将两人盖好。他背着岳奔云侧躺着,只感觉到身后的醉猫一阵乱动,蜷成一团,头埋在他的后颈处,灼热的气息一股股地喷到皮肤上,还带着酒气,熏人欲醉。
檀六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山里夜凉,冷风从两人中间往里钻,岳奔云迷糊中打了个寒颤,头往被子里缩,往檀六背上贴,额头在他背上胡乱地蹭。
檀六只觉得自己背后躺了个闹觉的孩子,猛地转过去,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看到岳奔云缩在被子里,眼睛半睁着,嘴唇被酒烧得殷红,半张着,急急地喘着气,酒气充盈了整个被窝,浓郁得很,熏得檀六似也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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