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沈识微事事小心、步步算计,就是为了不再做蠢事,不给自己看见沈霄悬袖手旁观的机会。
沈霄悬等不到他犯错,但没关系,他还可以亲手推他一把。
我觉得心脏收缩成个硬邦邦的绳结。我和沈识微吵过不知道多少场架,这是我最争赢的一回:“可他为什么要杀你!杀了你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了沐兰田吗?”
沈识微冷笑道:“沐兰田?沐兰田只是沈霄悬的一条狗。他背后虽有李家,但沈霄悬岂是被外戚把持的人?如今人人知道沐兰田见死不救,你去问问卢峥,问问那些死里逃生的战士,他们是恨真皋人,还是更恨我八师弟?要是为了沐兰田,沈霄悬怎么会让他当众矢之的?”
我道:“但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既然想要你死,又何必等你长大了再动手?”
沈识微仍想像过去那样满不在乎,谈自己跟谈别人似的,但现在演技却差了不知多少:“不错,秦师兄说着了。这事我也辗转反侧,我死了对沈霄悬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现在还能替他冲锋打仗,他哪怕忌惮我,也该得等把我压榨够了后再弃。为了陈昉?姓英的是忠臣义士,姓沈的可不是,怕轮不到我,沈霄悬早就先弑君了。直到后来我想到了一点,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秦湛,你真要听?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就和我再也拆不开了。”
我苦笑道:“早就拆不开了。”
那凄惨的战败夜,我把他抱在怀里,生怕再有敌袭,天亮才敢合眼。他在金鹊院里被我气得半死,但还是偷偷跟着送我回家。我们一起打了这辈子第一场漂亮的胜仗,一起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过了个凄惨的除夕。他把我从真皋人手里救出来过,我把他从冰水里捞起来过。他在漂亮妹子面前扫我的威风,但没关系,我在家祭上当着几百号人油腻腻的亲过他两口。
千缠百绕,是孽是缘。要怎么拆得开?
沈识微怔怔看了我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想想,我这一战要是真的死了,论地位战功,谁最能理所当然的接过我的兵马和人脉?”
我道:“谁?”
沈识微不说话了,仍旧是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像只被蛇盯住了的青蛙:“你,你,你……”
他道:“只有……”
我在原地跳了几步,想抖开他的目光,更想上去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不可能!”
他却仍是说了:“只有秦师兄你。”
我大喝:“扯淡!沈霄悬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识微摇了摇头:“也难怪,你是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秦湛,当初你外祖父是六虚掌门,膝下只有三个徒弟,一个是抹不开情面收下的故友族侄,一个是自己亲妹子的独子,还有一个是掌上明珠。你要是这个掌门,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谁?这两个师兄,一个是大了好几岁、貌不惊人的老实人,一个是年貌相当、惊才艳羡的表哥,你要是这个小师妹,又会更喜欢哪一个?
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太尴尬了,他的眼神也忍不住飘向窗外:“当年的江湖人,个个都以为沈霄悬会娶了你娘,当六虚掌门。谁也料不到我外祖器重他少年英雄,竟然肯把名门李家女下嫁给一个江湖草莽,你也不知道,当年江湖上有多轰动。”
第94章
我虽然算不上秦横的亲儿子,但既然接手了这肉身,就也得接手连带责任。其中一项就是不能任由别人说秦湛他妈给他爹戴绿帽子。
我打断道:“行了!”
沈识微大概是聋了,仍继续往下讲:“我也曾想过,沈霄悬娶我娘未必是有情,当初有了李家的奥援,濯秀山庄才能从无到有,日行千里。他既无心,我娘……说不定也无意。但一看到平日里我娘对沈霄悬的仰慕眼神,我又觉得不可思议……”
——不堪猜测已经猜到自己亲娘头上了,不捂住他这张嘴是不行了,我吼道:“这都是你瞎猜的!有些事不能乱说!”
他却道:“镇南塔。”
和镇南塔有什么关系?
沈识微道:“沈霄悬从来没告诉过我镇南塔。”他笑着“啧”了一声:“不,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但就连我娘也不知道他这段往事,怕是你爹和英桓也不知道。全天下他大概只对你讲过。你怎么就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徒然张了张嘴,找不到答案,但无论什么答案,似乎都不能让人满意。
我一直不忍把沈霄悬往坏里想,就是因为那晚的霞光烧得太热烈,太像少年的英雄血。
桌上的饭菜有点凉了,荤油在盘碟上凝出一点白霜,沈识微现在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胃口:“后悔了吗?现在你也被扯进来了。要是不听这些,过不了几天你就能轻轻松松手握重兵,更别提将来的无限风光。”
我低声道:“可要是不告诉我,你……你打算怎么办?”
沈识微朝我瞥来:“我?你为什么不先想想你自己?”他眉宇间突然烧起怒火,不知冲谁撒气:“秦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说这些,其实不过是想让你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你可别忘了我多会做买卖,一点虚情假意,就能换向曲一条命!”
若不是逼上绝路,哪有男人愿意对喜欢的人示弱。
况且他是沈识微。
我打断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想让自己的口吻凶一点,能压舱石一般压住翻江倒海的心酸,但还是忍不住越来越柔缓:“别管我以后做什么,未必就是为了你。死了这么多人,为了阿曲我也吃不下这人血馒头。”
沈识微装出副诧异嘴脸,将我从顶至踵来回打量:“也许真是我猜错了。秦师兄,你的确哪里都不像沈霄悬的儿子。”
就像拔了牙后总忍不住去舔伤处,他的目光也总忍不住溜去那面旗上:“沈霄悬养了我二十年,让我去送死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秦湛,你明不明白这有多了不起?天下这么了不起的人可没几个!杀伐决断,这才是霸主的心性!我再怎么钦佩神往,也只学来个皮毛。”
他狂笑起来:“他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但是除了沈霄悬,这世上谁配做我沈识微的老子?”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他猛往后一仰身,警惕又愤怒地躲开了。我不理他,强按住他的后脑,还是摸上他的脸颊:“别哭。”
沈识微嘿然道:“我哭了?你说的什么……”一边也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等看见手上水渍时,他也愣了。
沈识微平常日天日地,到了这刻,我才突然发现他不过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学弟。
以及他也有泪腺。
泪水军棍打不出、羞辱挤不出,但终究会瞒着主人,不知不觉委屈地流了满脸。
他僵硬得像块能一头撞死在上面的棺材板,我得较着劲才能把他搂进怀里。
他的声音直发抖:“秦湛,你是不是可怜我?”
我道:“你这么个心黑手狠缺德冒烟的东西,可怜个屁。”
他嘿的笑了一声。
这块棺材板终于被我拆碎了,他服帖地靠在了我胸前。
我把他的手拉到眼前,刚才他被烫伤的地方现在已经起了血泡,可见他也不是不怕火炼的齐天大圣。我道:“先把手包扎下。”想了想,又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的。”
沈识微怪笑道:“护着我?秦师兄,你别忘了对头是谁。你是手握重兵,还是武功智算天下第一?你拿什么护着我?”
我老实答道:“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吧。但天塌下来的时候,得先砸死我,才能砸着你。”
夏日漫长,沈识微讲了这么多个故事,却还停在同一个下午。
阳光破窗而入,映得他的发稍透亮,耳后的肌肤像是一块亮铜。
我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指尖随着奔涌的血打颤。
沈识微低不可闻地叹道:“秦湛,你哪里开窍了?你还是个傻子啊。”
他贴着我的胸口,一定也听见了我催战般狂擂的心跳。
我说:“行了啊,打人不打脸,你今天说了多少个傻字了?再说可翻脸了。”
沈识微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脖子。
像他当初在凌水河里载沉载浮、被我一把揪住时一样,把他全身的重量和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你别怕。他越想我沉下去,我就偏要爬上来!”
第95章 【抓虫】
沈识微是个高明的凶手。
等我俩分开时,他已销毁罪证般一干二净地销毁了泪痕。
现在他镇定得像在O记审讯室里吃宵夜的铜锣湾揸fit人,既潇洒,又嚣张:“你来了多久了?先走吧。”
气氛大好,你叫爷走?
我想抬起他的下巴耍几句流氓,却忽然想起他之前那番推断,伸出的手指也停在了半空:“按你的意思,不论你猜的是真是假,我现在都离你远点好?”
办公室斗争好似千百年来一点没有进化,只是现代人的桌面下没有没过脚脖子的血罢了。
濯秀军中、沈霄悬以降,风头最健的部门领导只有沈识微和沐兰田,以及我这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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