怂的人不止我一个,秦横和他竹马竹马,现在只是普通同事。沈识微是他亲儿子,似乎也不比哪个徒弟和他更亲近。就连陈昉在他面前也特别老实,老实得过头,常被沈霄悬的灵压榨出过去的泼皮窘态。
我磨磨蹭蹭在他肩后站下,喊了声师叔。
沈霄悬微笑道:“湛儿,你可认识那座塔?”
眺云石果真能远眺归云。
归云城外只剩焦黑瓦砾,几处名胜因为楼阁耸峻,侵临女墙,也被拆得只剩断壁。但真有座粗高石塔,城墙甚远,还独善其身地兀立着。
我怎么会认识,赔笑说:“石头塔烧不燃,幸好保住了。”
沈霄悬说:“是啊,幸好。”
人类一见后辈就忍不住谈当年勇,这是被动技能,连沈霄悬也不能免俗。
尴尬了几秒,他忽然道:“我十七岁时,到归云来访古迹。但遗憾极了,我找不到一点书上写的东西。”
也不管我像不像会读书的人,他鞭指江上:“书上写白蓼洲上有二十二阁,却只有野鸟横渡。”又移至对岸:“书上写金瓯山下有大觉寺、青牛观,每十年开坛争锋,我只找到几块莲花柱础,不知是释是道。”他拿鞭柄敲着掌心:“而我最向往不过,是到钟灵山亲手拓几块名碑。当年大贤谢侯和他的七个弟子在山中殉国,江左名士以同前贤共销一处黄土为荣,宁可不归乡梓。久而久之,毓秀钟灵,碑林遍立。据说前朝时,清明来钟灵山祭拜的百姓士人,能延绵十里。”
这岂不是巴黎的先贤祠?
我这一路上山,坟没见一个,坑倒有不少,青草长得和地面齐平,险些把我也和先贤们一起埋了。我这会儿听得肃然起敬,不由往朝归云那边山阴望去,只见林木深深,只有一条羊踩出来的黄泥小路有点人烟气。
沈霄悬看出我的意思,叹道:“这钟灵山上,早就没有一处坟茔了。你可知这些大贤迁葬何处了?”
他指向那座粗糙石塔:“那里。”
我唯有愕然。
沈霄悬负手而立,夕阳在他冰冷的眼里烧下一点金:“真皋人把南人忠臣义士、高贤大能的骨头挖出来,间杂驴羊骨和便溺埋在大坑里,在上面建了这座塔。”他道:“这座塔,名叫‘镇南’。”
即便我不是原住民,也觉得血扑脑门。
我悚然道:“这么缺德的事,怎么做得出!”
镇南塔如一根长钉,像把火场钉在泥地上,也把汉人的魂钉在泥地上。
沈霄悬道:“我那时年少气盛,一怒之下,夜半斩了建塔的投下官满门,又放了一把大火。但火起之时,我忽而明白过来,杀一官又有什么用?我十七岁到归云时,随身只带得一卷旧衣。但那刻我打定了主意,待我再入归云城,一定要带十万雄兵。”
我听得神魂动摇、悲壮淋漓,沈霄悬脸上的肃杀气却一闪而逝,再转头向我时,只留下长辈的和蔼笑容了,他道:“湛儿,你的所作所为,师叔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
英晓露那事茬过后,还没有一个人夸过我。我心头一热,唤道:“师叔……”
沈霄悬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路还长,我有一句话赠你,望你以后也记得。”
我忙后退一步,做一长揖,听沈霄悬道:“魔而不灵,聂而不资。……今天你先去吧。”
顺着藤蔓往下爬时,我忍不住又看了沈霄悬一眼。
火红霞光里,我恍惚看到个少年的残影与他背靠而立。
壮年的沈霄悬远眺镇南塔,江中孤雁叫断。弱冠的沈霄悬则凝视着山下的雄师,焚风卷动袖袍。
今天的晚照如烈火,那晚的火光一定似霞光。
二十日。
比较丢人的是,我压根没听懂沈霄悬送我那八个字什么意思。
大军整顿数日,我的日常之一毫无悬念是加倍去粘沈识微,相思酒不知不觉已和他销了一坛。
今晚又小酌一壶,我趁兴和他讲了在眺云石上的奇遇,我说得血为之沸,沈识微只哼了一声。
想来也是,这段革命家史他爹肯定向他痛说过,他早耳朵起茧了。
我又道:“对了,你爹还送了我一句话,问问你什么意思。……魔什么不灵,聂什么什么资?”
沈识微皱眉想了想,冷笑道:“这是叫你去历经千锤百炼。嘿嘿,既要在这肮脏世道摸爬滚打,你秦湛还得守住本性坚洁。”他沾着酒,在桌上写下八个潦草大字:“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我爹对你的期望高得很哪。”
也不与我碰杯,他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曳斜来的一瞥里,居然带了点像怒态的醉意。
二十二日。
银辔旗舰炮声大作,濯秀儿郎向着归云城发起了第一轮冲锋。
注:
【镇南塔】:历史上确有此事。不过元僧杨琏真伽是挖的是大宋皇陵,之后也没有哪个少年侠士去杀他报仇。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论语·阳货》,就当这个世界有孔夫子。没见识过世间险恶的善良只是傻白甜。大丈夫真君子,是要经磋磨也不变薄,遭污染也不变黑。秦师兄加油!
第81章
我和沈识微八卦过万歧。
有个问题我憋了很久:“女人也能承祧?”
沈识微道:“本来是不能,但她为了承祧自誓转为男身。万化城因此事争斗甚剧。”我强打精神,本以为要听个裹脚布般的宅斗故事,谁料他一句话就完本了:“最反对那一房和万公子巷战七日,到底是闻争兄的风雷炮以德服人。”
如今八门风雷炮正架在一道土墙前,朝着归云城墙轰击。
万歧送的刀枪剑戟都是人情,这才是正题。
为了化解后座力,风雷炮用铁锚钉在地上,好像上了镣的凶徒。炮管比常见的铁炮来得细长,炮口吐出一道炫光,城墙上便腾起一蓬白雾。在这个时代,风雷炮的射程远得不可思议。
万歧坐在土墙上,她带来的炮手正流水价清膛、冷却、填药、装弹,声浪大风振林般掀动她的散发。
我咽了口唾沫:“要过去打个招呼不?”
沈识微道:“用得着?”
我俩站在远处的矮冈上,瞧着这孤零零的炮兵阵地。我心头又浮出初见英晓露那块蜂窝煤时的不安:“万化城真用倚靠我们?”
沈识微道:“万化城三姓七家,光这二十年大小内斗就不下六次,成不了气候。再则他们在临海道不敢储兵蓄甲,天下画饼虽大,现在只能跟着我们捡些渣滓。但假以时日,难说是敌是友。”
又是一轮齐射,轰隆声如在给他这话喝彩。
攻城已是第七日。归云是重镇名城,城墙坚高,粮草丰足,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攻克。如今我们三路攻城,网开一面,是典型的围城打援之策。为了等被归云刺史派驻桐亭的那路精锐回援,英大帅和沐兰田一水一陆,在鹦鹉峡设了个铁桶局。
可这边厢的攻城,却没我和沈识微一干人什么事儿。
因为濯秀一共有三百多个入馆弟子。
这个世界的高手能万人敌,一两个名侠就足以撑起一个门派,搞菁英主义才是最合理的资源分配,有三、四十个徒弟就已经算大山门了。不拘天南海北敞开了招生的,沈霄悬是独一份。
如今看来,他养的压根不是徒弟,而是下级军官。
最初的攻城简单粗暴,不论攻方守方都是用人命去填。我们这些菁英既不上,便是等这些入馆弟子用鲜血替我们暖场。
被炮击的那面城墙守军早藏了起来,万歧命抬高炮口,居然击落了一面城旗,看来不可思议的不仅是射程,还有精度。
不等我感慨,又有人爬上岗,是折首旅中一员副将,姓曹。老曹跑得满脸通红,也不见礼,只道:“公子!秦元帅来了!”我差点跳起来,往岗下跑到一半才想起忘了个人,转身对沈识微喊:“晚上找你!”
英晓露这事我算把秦横气抽抽了。他倒不是出于利弊衡量,而是觉得我自由恋爱无媒苟合,简直是丧心病狂、无耻至极。事发后秦横就没正眼看过我,任我怎么找徐姨娘打滚都没用,旅里他倒是例行公事去过两三趟,但不是错过了,就是他掉首便走,让我找不到机会讨好。
我一进营栈门,劈面先飞来一条大汉。
我托着他的后背转了半圈,卸了力,抛给旁边的老曹,见那人满脸是血,一条胳膊断城三截。军营里难免打架,这帮牲口怎么偏要赶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我怒吼道:“闹什么?”却见地上还横七竖八的躺了三五个人。剩下围观群众撒开一个半圆,喝骂不断,却没一个敢上前。
我怒冲冲跨进那片空地,一见罪魁祸首,反倒愣了。
文殊奴正用一种极其痛苦和怪异的姿势跪在地上。
他死死抱住膝盖,恨不得把自己像一张纸般折起来、钉住了,永远糊住中间最不堪的那一段。
他的衣领被扯得变形,露出了背脊上的伤疤,再往下一看,我才知道坏大事了。
他的内裤外裤、一起被人撕成了两片。
我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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