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法,英长风被他推得向后倒跃,正撞在坐骑鞍边,二公子愣了片刻,终于还是和沈识微一起翻身上马。
我们一齐向着马车奔出的反方向冲去。
敌兵首鼠两端,一时不知该追哪头,真皋话喊作一团。
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骑,一柄长枪分心刺到,沈识微头也不回、大袖挥卷,将那长枪从腋下挟住。我原以为这兵刃必和方才一样要易主,没想长枪歪了歪,却仍在向前,嗤的一声,刺破了沈识微的衣袖。
我忍不住回头望去,见那使枪的大汉痛苦得龇牙咧嘴,如同手里握的是烧红的铁棍。他天生一张阴阳脸,红色的那边已涨得如剥了皮,但仍不肯放手。
沈识微叱一声:“脱!”反手握住枪杆,手腕一拧一拉,那大汉终于如踩了电门般浑身痉挛,从马上跌了下去,咕噜噜滚掉了帽子,露出颗秃头来。沈识早夺枪反调,把挡住我们的敌兵一一挑翻。
之前沈识微和英长风不过拖延时间让我和英晓露脱险,他二人真要走,又有谁留得住?我们一路踏骨践髓而去,马蹄后只留下一条血路。
一路奔至马力枯竭,方才停下来。
此时朝暾渐上,天际若撕开了夜幕的伤口,涌出一线猩红,夜血淹没了我们面前的黄土墟丘、严霜白草。我们胯下的坐骑无论再怎么鞭策,也不肯再走一步。
我用被冷风吹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揉搓着同样麻木的面颊,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热泪滚滚,忙用袖子擦拭,想要说话,一开口却是抑制不住的狂笑。
却听英长风晴天霹雳般一声断喝:“晓露和世子呢?!”
我道:“他们没事。”见英长风动了真怒,忙把来龙去脉说了,虽勉力克制,却仍然笑得停不住。
英长风听得两颊渐红,这才慢慢恢复了往昔谦谦君子的模样,赧然道:“秦兄,你舍身驰援,我不但没感谢你,还如此失态……真,真是太对不住了。”
他反倒道歉,倒让我吃了一惊。
我忙说:“关心则乱,有什么对不住的?”
我喝了一肚子寒风,却像饮了一肚子烈酒。
此刻亢奋无比,又看谁都觉得顺眼。终是按捺不住,猛张开双臂,搂住英长风和沈识微的肩膀:“都是兄弟,说这些干嘛?”
英长风也伸手回搂住我的肩膀,大笑道:“是!都是兄弟!”
沈识微本负着手,被我一把搂住,一时吃了一惊,但最终也还是笑了。
马力稍复,我们便转头往渡淩桥进发。
这次我们再不敢上官道,专寻僻静小路。好几次我都以为已经迷路,要饿死在山沟,幸而英长风和沈识微脑子里长着GPS,总能从绝境转出来。
我们生怕与英晓露错过,一路不敢稍息,第三天正午终于远远能见淩水河。
比起烈鬃江,淩水河只是一条泥鳅。
我们来时在淩水下游的严家集乘的渡船,但渡淩桥背据两山围壑,前临一渎天堑,俨然兵家必争之地,又足比严家集扩大热闹十倍。
我一路都在琢磨,赵州桥好像也就五十来米,而古代既没混凝土,又不能拉钢索,如何造跨江长桥?到了渡淩河畔,才知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容小觑。
渡淩河两岸各筑了六个石桥墩,上覆石条木板,而河心水流深急、无法下桩之处,却是用铁索连船,上载浮桥。如今水枯,前几个桥墩俱已露出水面,天地冱寒,裸岸的泥地都冻做白茫茫一片,正应淩水之名。
淩水镇里必有官兵把守,如今我们十有八九已被上网通缉,打死也不敢往有临检收费站的地方凑。料想英晓露想得也和我们一样,我们也不过桥,只在对岸搜寻。
虽说未进市镇,但渡淩桥头枝蔓出一片乱屋,就如渡淩镇向着北面呕吐了一地。烂泥中房屋低矮,人畜混杂。我们走进这一团污秽混乱当中,正犹豫如何找人,却听有人脆生生直唤:“二哥!!二哥!!”
反倒是英晓露先找到了我们。
晓露妹子远远朝我们奔来,跑得近了,我才见她鬓发蓬乱,两眼通红,不知何时把毛皮风氅换做了一件百结的鹑衣。
我原以为她要一头扑进她二哥怀里,但这古代太讲究男女有别,两步外她硬生生刹住车,绞着双手连连道:“你们没事就好!你们没事就好!我一直在路口等你们……这几天吓死我了!”
倒是英长风伸出手去,替自家妹子理了理鬓角,柔声道:“这几天辛苦你啦。”
沈识微问:“世子呢?”
不待英晓露作答,大家就一起看见陈昉也气喘吁吁地跑近,带起的泥水溅了自己一身。
陈昉边跑边喊:“秦湛!!”
纳尼?我?
此刻激动人心的重逢,按交情他该去找沈翻译官才对。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陈昉就一头扑进我怀里。他乌珠鼓起,失魂落魄,拽着我的领子大喊:“骨殖坛呢!!”声音骇怕得直抖。
骨殖坛?
愣了愣,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
我心头微微一热,倒对陈昉有点刮目相看,这人虽又贱又作,但总还有他在乎的东西,十三年的养育之恩,黄梧庭的确也跟他亲爹差不多了。
我忙道:“在我鞍上,这一路黄大侠的骨殖倒是……”
不等我说完,他就蹿到我马旁,把骨殖坛拽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我见他仍在瑟瑟发抖,正打算出言安慰两句。
却见陈昉突然将坛子高高举起,掼在地上。
哗啦一声,瓦坛应声而碎,人骨散落一地。
他大爷的!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第22章
英长风和沈识微本与英晓露相述,此刻齐齐掉转头来,无不一脸震惊。
陈昉也不顾人来人往,径直跪倒在烂泥里,挥手把骷髅头远远打开,在焦黑碎骨里翻寻。他耙开几块大骨,我们方见坛底隐隐露出一个黄绫布包。陈昉把布包一把攫住,来来回回急切地抚摸了好几次,方松了一口气,贴身藏进怀里,转头对我恶狠狠道:“秦湛!丢了这玩意儿,你死几次也不够!”
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他扬长走远,我突然听见一声嗤笑,却是沈识微发出的。
他一向对陈昉如糖似饧、春风化雨,此刻也终于绷不住了。他见我看着他,却也不避,反倒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见他满眸轻蔑冷漠,又似别有深意。
英长风脸上更如严霜过境,咬牙道:“晓露,你跟着世子。”一甩手,哗啦撕下整幅下摆,跪在地上,对那碎骨拜了三拜,毕恭毕敬地把骨头一一擦净拾起来。
我也忙蹲下帮他。
这满地污秽,人牲践踏,恶臭扑鼻,恐怕成分不仅仅是泥那么单纯,我忍着恶心不去多想。
陈昉弄得骨片狼藉四散,我和英长风拾了半天,也不知拾全了没有。我虽没听过黄梧庭的名号,但当年并肩七剑,想必也是一方大豪,如今竟然葬身在这茅坑般的地方,也不知他在天之灵后不后悔救了陈昉这个混账?
英长风将残骨缚做一捆,绑在鞍后,我搓着手上的泥卷,正琢磨要不要去河边洗洗手,却突然看见英晓露急急奔回,压低声音道:“真皋人又来了!”
像被把冰铸的剑当胸贯通,我只觉指尖抽搐,又浮上了剑斫人肉的古怪触感。前几日一战,我到现在仍心有余悸,这才几天,该不是又要再来一次吧?
英长风转身去摸马鞍旁的武器,沈识微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二公子,不可。”一边对英晓露道:“这未必和前几天的是同一拨人,说不定只是过路。三小姐,我们散开避避。”
我心里一松,也忙附和:“此处百姓甚多,战起来怕是不便。咱们听沈师弟的吧。”
我们几个衣着虽质地裁剪比普通人强些,但摸爬滚打了好几天,这会儿早成了迷彩服,勉强也能混入环境。真皋人从苦寒之地发家,不禁百姓着皮毛,但沈识微那一袭华美的黑貂还是格外扎眼,我此刻算是明白为什么英晓露要换上破衣了。
可这会要伪装也来不及,我把马远远牵开,选了个能彼此照应的地方,在一个房檐下蹲好。
屋里有一老一少,老汉正抱着木碗呼哧呼哧喝粥,还有个红绳结辫的年轻姑娘。这段时日约摸他们早习惯借人一脚半方便,倒是也没赶我,连看门的癞皮老狗也懒得抬抬眼皮,只把尾巴往旁边甩了甩,以防被我踩住。
我见那姑娘在偷偷看我,便回过头去冲她笑了笑。她脸上烧起两朵桃花,轻啐一口,唤过老狗,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这算我有魅力还是没魅力?
也不等我探头看寻那妹子的身影,就听呼呼喝喝,狼奔豕突,一队身着辫线袄子,腰挎彩缡弯刀,毛发赤红的真皋战士开进了这烂泥塘。
真皋话我虽听不懂,但大概意思能猜明白,他们十人为伍,散入人群,必然在搜点什么。
一只小分队朝我们走来。为首的军官略有点眼熟,脸上一片红色胎记,待他把帽子抓下煽风、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大光头时,我才猛然想起,这是血战突围那天被沈识微夺了长枪、打翻下马的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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