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太阳堕下,大地上狼奔豕突,狂风吹得千百扇房门一起砰砰撞动。
我选了扇熟悉的玻璃门钻进去。
这是我公司的大门。
时间尚早,员工们还没来上班。阳光从两栋摩天大厦间照来,像个陪着小心从俩金链大汉间借过下电梯的上班族,小心翼翼钻进格子间里。
我被什么绊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卸下的U型锁,不由松了口气。
好在可怕的事都不是真的,万事万物都要回归日常。
我的合伙人螃蟹正站在会议室门口,一脸幸灾乐祸。
我举起锁:“智障,你又XJB丢东西……”
他说:“你和茜茜分手了?”
茜茜?
我心里咯噔一声。
茜茜是我的前女友,也是螃蟹的青梅。
“她说的?”我忙辩驳:“我俩可是自然死亡,没出幺蛾子啊。”
茜茜是个好妹子,盘亮条顺,知书达理。刚好上那会儿我觉得春暖花开,但没多久就觉得还是欠点啥。
欠点啥呢?
欠点患得患失,欠点猪油蒙心。欠点眼波互扫、心尖轻震的酥麻,欠团就算吵翻天也还是想把她摁上床的邪火。
这场恋爱只有七成饱。剩下的三分像螺丝没上紧,晃晃悠悠地让人心慌。
我曾在电影院忽明忽暗的光里偷看茜茜,问自己:余生就这姑娘了吧?
这问题让我心烦意乱。
我转头盯回屏幕,发现我愿意想的最远的未来,是今天晚饭吃不吃火锅。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茜茜偶尔在我这里过夜用的毛巾牙刷和我送她的轻松熊都不见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是没打出那个问她为什么的电话。
这始末要让螃蟹这干哥哥知道了,他一定要撸起袖子,大喝一声,欠点什么?!老子看你就是欠抽!你还想要什么?!
我忽而精神一振。
我想要什么?
我不是找着了吗?
螃蟹挑衅地问:“今晚我生日,茜茜肯定得来。你怎么打算?”
我咳了一声:“我也去。就是有点尴尬。我要带个人来给你们交代下。男的。”
出柜也就这么回事儿,我一点也不惴惴,反倒有点雀喜。
他不屑一顾:“滚犊子!”
我摸出手机,把耳机线一圈圈解下:“我真交了个男朋友。你要不信,我叫他和你打电话。”
螃蟹一脸惊恐。
我解了锁,但手指却悬空在屏幕上。
沈识微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
我背数字一把好手,连公司常叫的几家外卖的号码都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的电话?
我抖着手,点开电话薄。
数百个人名求食的锦鲤般朝我涌来,“沈识微”这三个字又在哪里?
我焦躁地上下滑动着电话簿。屏幕上有什么东西糊住了字,我越擦就越脏。
又腥,又红。
我手一滑,手机蹦到了地上。
我忙蹲下去,从我肚子上涌出的血铺满了地板,在墙壁上拍出浪声。我把手探进血海中,血水里游着寒光闪闪的刀子,割得我的手掌见了白骨。
但我一定要找到手机。
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一定要打出给沈识微的那通电话。
吵醒我的是耳里不间断的嗡嗡声。
我睁开肿痛的双眼,惊诧地发现天空是墨绿色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床帐。
这会儿我的胸腹痛得像整个人断成了两截,这两截又都被放在火上烤。
唯一能动弹的似乎只有头。但我最大限度地扭动脖子,能看见的也只有床边的一张矮几。上面瓶瓶罐罐堆满了东西,还邋遢地搭着件皱巴巴的衣服。
这不像是我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
我闭上眼睛,攒了攒力气,终于让我成功地找回来了一只手。
反正不管怎样都疼得要命,我索性挥动这只胳膊,在被子和枕头下胡乱摸索着。
门枢响动,有人推门进来。
与我四目相接,他站住了,一把抓住了门框。
而我停止了继续找手机,只觉十分欣喜:“沈识微?”
第116章
咔嚓。门框被他掰裂了一条口子。
那分筋错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分外清脆响亮。
沈识微朝我走来,虽然逆着光,但勉强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就是最可怕的表情。
不管交的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这种情况下的标准答案都只有一个。
我忙道:“我错了。”
他道:“……你错了?错什么了?”
我想了想:“我忘记你电话号码了?”
他又站住了。我想爬起来,但后脑勺刚离开枕头,就觉得天旋地转。不仅是我自己在转,而是连带整个房间都被一起被丢进了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搅。
就这么一会儿,沈识微已大跨步冲了过来。他揪着我的衣襟,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喝道:“你这个……”
他这一把不像揪住了我的衣服,而是揪住了我的肺。
我只觉马上就要断气,世界退潮般远去,把我抛在一块虚无的沙滩上。
我死鱼似的张了张嘴,想要叫他轻点,也不知道是真说出了声还是幻觉。
等知觉再慢慢涌回来时,我听见沈识微惊恐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居然在连声道歉:“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
这还是我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
然后他轻轻把我放回床上。
我打量着我面前这家伙。
宽袍大袖,挽髻着冠。我以前最看不惯男人留长发,但换了他就是长发齐腰再烫个大波浪都好看。
而窗户上糊的是纱,桌上点的是蜡,床幔上缀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花。
我还困在这个没有电脑和手机的鬼地方。
我一阵鼻酸,居然觉得这也挺不错。
沈识微的狂怒难得成了个哑炮。
连带哑火的还有他的力气,那矮几旁明明有张躺椅,他也懒得去搬,索性跌坐在床边的踏脚上。
揪着我衣襟的手还是不肯放开,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久久不发一言。
我侧过脸去蹭蹭他的发顶,他似乎有点发抖。我替他把刚才的话说完:“我这个大傻逼,我知道啦。”
他的声音有点发闷的传来:“你身上有七处刀伤。”
他顿了顿,情绪十分稳定,不像在泄愤,只是在阐述客观事实:“将来我要剐他七百刀。”
我道:“他……在哪儿?”
沈识微道:“我到时他的护兵带着他逃了。这是一举突围的机会,我,我没有穷追。”
文殊奴居然逃掉了。
我不知是失望,还是有点庆幸。
我岔开话题:“这是哪里?”
他道:“你昏迷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先好好养伤吧,再说不迟。”说着说着,他又气起来,蹭地爬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
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
因为丢了英晓露,所以我一定要救沐兰田;因为救了沐兰田,所以我一定要让大家平平安安回归云。
哪一个环节说出来都是找死。我对他露出个虚弱的苦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先好好养伤吧,再说不迟。”
他道:“……我去叫大夫来。”料想他也不敢呆久了——我现在经不起揍,可别没死在敌人手上,反折在他手里。
沈识微没走到门口,就又转过身,望着我微微有点出神。
我问:“怎么了?”
他说:“我马上就回来。你等着。”
我包扎得跟木乃伊似的,不老实等着还能去哪儿?
但我一怔过后,尖刀般的酸楚刹时戳透肺腑,那滋味比起把我拦腰斩断的真刀伤也不逊色。
王八蛋。
你还能去哪儿?你还能把他丢下去死。
我努力笑得活泼点,没心没肺点:“别废话。我痛死了,快去找大夫想想办法。”
沈识微找来的大夫颇藏不住心事,用一脸“你居然还没死”的表情连连感叹“吉人天相”。但我明白,以这时代的医疗条件,说不定我也要和薛鲲一样烂死在床上。
果然难的还在后面。
我在连绵不断的高烧里载沉载浮,把喝进去的汤药又都吐出来。伤口二十四小时都在疼痛,谵妄里认定文殊奴已经挖掉了我的内脏,取而代之一窝毒蛇,否则我自己器官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除了大夫和几个哑巴一样的仆人,来看我的只有沈识微。
我醒来时,时不时总看见他坐在那张躺椅上。
不是担心,也不是难过,他脸上从没有我害怕看见的表情。
沈识微盯着我的床,就像是临岐的旅人盯着眼前的一小堆篝火。他总是一脸若有所思,当感受到我的视线而回望时,也保持着这种严肃。
屋内光线尚可,允许我们看清彼此脸的时候,这么默默对视还真是十分肉麻。为缓解尴尬,我有时突然冲他扮个鬼脸,但从未成功把他逗乐过。
而身处黑暗时,我们似乎卸下了什么担子,我要是还能开口,反倒能聊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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