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儿在干什么?”
我转头,就看沈梧走了过来。
他今日一身月白道袍,长发未束,间或几缕垂在胸前,看起来比平日少了些公事公办的严肃,多了几分温柔随和。
他看见窗外那一笼鸽子,略微挑了眉梢:“画得倒是不错。”
我一愣,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句,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我又瞄了眼外面那几只小玩意,一个被我在脑袋上用毛笔打了个大大的叉,一个被我在后背上画了个圈,因为中途小东西挣扎的太厉害,手一抖没画完全,似圆还扁似曲还直,总之十分诡异。另外几个都被我突发奇想在雪白的毛上加了几笔,白天还好,搁晚上乍一看承受能力不怎么的估计得给吓掉半条命去。
沈梧在我旁边坐了,抓了我手腕,拿出条素白的帕子,将我掌心的墨迹一点点拭去,动作仔细极了。
我用腾出来的那只手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了他面前:“请你喝茶。”
沈梧先是一愣,目光在我和那碧玉小杯间徘徊片刻,略一勾唇:“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
我嘿了声,看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彼此彼此。”
沈梧低了头,继续替我擦那掌心墨迹。
从侧面看去,只见他眉眼低垂,阳光下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白,面容亦是难得的俊美。
盯得久了,我忍不住伸手,将指尖抵上他眉心。
沈梧也不躲闪,只略微抬了眼,柔和地望着我。
我悠悠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
“可惜了……”
沈梧微拢了眉头,显出些不快来:“可惜什么?”
“可惜白长了这么好的壳子,芯却是个黑的。”说罢,我便笑了起来。
沈梧先是一愣,旋即也露出一个笑,渐渐柔和了眉眼:“鸿儿,这世上哪里有干净的人?”
“是啊,可像你这般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的,很是稀罕。”
沈梧面上那点笑意终于完全褪尽,语气也冷了下来:“小师妹和你说了些什么?”他顿了顿,略微缓和了神情,又道“杜嫣然什么人你可能不清楚,但她绝对不是什么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听信一面之词,小心被她骗了。”
“我知道的”我将手抽了回来“开个玩笑罢了。”
沈梧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沉默了会儿,忽然靠近,不由分说吻了上来。
过分的力道以至口腔中带了淡淡的血腥味。
我伸手,轻轻一拉,便将他腰间束带解了开来,敞开的衣衫下是单薄却有力的胸膛。
进入沈梧的时候,他罕见地发出了声音,细细碎碎,带了些微的颤抖。
沈梧骨子里有着一种唯我独尊的高傲,哪怕身处下位也从来不显弱势,是以每次做的时候他都显得沉默。
而今表现,大概算是一种讨好。
是夜,我又梦见了师父。
他背对着我,映入我眼中的是那看了千百次的背影。
我喊他,用尽全力,直至声嘶力竭,可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伸手,徒劳的想要抓住他衣摆一角,可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他愈行愈远,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余下只有一片漆黑。
我一惊,猛的坐了起来,察觉时,后背早已布满冷汗。
沈梧躺在我旁侧,与我十指相扣,卸去平日的伪装,面容是难得平和。
我就那么望着他,弯了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然后,一点点的将他扣着我的手指掰开,起身离开。
我知道他不会醒来。
因为给他倒的那杯茶里加了迷药。
沈梧精于药理,却从来不会防着我。
又或者说他在饮下的那刻便有所察觉,只是没有点破,且顺着我的意喝了下去——在不知道里面是否为□□的情况下。
不管真相如何,我很感谢他。
这世上能待我如此的,除了师父,也就只剩下一个沈梧。
沈梧让我不要相信杜嫣然的一面之词,八成以为我在怪他害死杜嫣然的父亲,也就是归云宗宗主的事情。
其实我并不在乎杜嫣然的家事,也不在乎归云宗里那些权力更迭,或者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在意。
亲疏远近我还分的清楚。
让我真正在意的,是在谈话中杜嫣然无意提及的,关于无维谷的近况。
毒宗覆灭之后,无维谷换了新主子,名字也跟着改作了百花谷。
却并非种花养草百花齐放的百花,而是“毒中之毒”,制百日散最重要的一味药材——血百花的百花。
新来的那位谷主名唤白羽生,虽是个制毒起家的,武功却很是俊俏,一月之前,带人赶走了守卫无维谷的一帮正道门面不说,还占山为王,大兴武道,为恶一方,颇有当年苏无道的风采。
不过苏无道乃是一人为祸,饶是武功冠绝一方,毕竟势单力薄,能力有限成不了大气候;而这位白羽生,仗着人多势众,带领门下弟子,将无维谷所在那一省都搞得乌烟瘴气,一时间怨声载道。
虽说这白羽生为所欲为,比之毒宗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正道还真不能耐他如何。
不说先前围剿毒宗伤了元气,一时间没人愿作这出头鸟;就是半个月前,归云宗宗主突然病逝,被誉为正道魁首归云宗一时自顾不暇,又哪有闲工夫去管别人家死活。
于是大家格外默契——只要不是百花谷的人打到门口,许多门派大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些正道人行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我却不能坐视不理。
倒不是我有多么心怀天下想为民除害,而是因为,那里是无维谷。
师父的死像一柄匕首,插在胸口,每每回忆起便会撕开伤口,直至鲜血淋漓。
我不懂那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无维谷,又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师父大可以待在山谷,不必管这里的死活。就算是因什么缘由来了,凭他的武功,想要离开,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拦得住?
这些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毒宗覆灭,唯一的线索也在无维谷断了。
而如今,于毒宗总坛旧址之上,百花谷的出现,终于又遥遥看见了真相一角——如此机会,又如何能够放过?
☆、十八
我是从屋梁上看见的白羽生——那位百花谷的新任谷主。
有杜嫣然教与我的破阵之法,当晚我便离开了庄子,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无维谷,饶是如此,抵达的时候也是第二日黄昏。
我乘着守备换值之时,乔装打扮混入其中,看着正堂无人,使了个轻功翻上梁柱,准备先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许是日夜赶路太过疲惫,等我再睁开眼,大堂之内,多了几个人。
我压低了呼吸,稍微挪动些许,从横梁上往下看,一眼便见着了为首那位——
那人看年纪也就二十□□,样貌偏阴柔,长得唇红齿白,不施而黛,微笑的时候,眉眼间无端透出些妩媚来——此般模样,搁在女子身上,大概是个红颜祸水,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还是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我一向对人样貌不作过多评判,只是此人太过扎眼,特别是那一身大红大紫,立在古朴庄严的厅堂之中,刺得我眼角发疼。
当年我也算为恶一方的魔头,魔道之中有些名声的也见过不少,那些人长得不是五大三粗就是短小精悍,勉强几个过得去眼的也喜欢将自己倒腾的不人不鬼,见得多了我也算阅人无数,平常也便见怪不怪了——却没见过像眼前这位那么会作践自己的。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庆幸——幸好沈梧没有此般爱好,否则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还不如眼瞎来的好。
花公鸡负了手,在桌案前来回踱着步子,连带着脑袋上插着的那撮毛一晃一晃。
我闭了闭眼,终于不堪重负,把头扭了开来。
只听屋外传来微响,像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接着,只见一直白羽红喙的鸽子自窗户打开的一角飞了进来,直落在白羽生手臂上。
我猛的睁大了眼,心跳有了短暂的停顿。
浑身的血液都似逆流了般,一鼓作气冲到了脑袋里,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让我险些不能自抑。
只看那鸽子原本雪白的羽毛上,用墨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
白羽生取下那鸽子脚下系着的纸筒,读罢其中内容,将那纸条在灯上点燃,转瞬便作灰烬。
此时,自门口走进一个黑袍老者,略一施礼,禀报道:“谷主,毒宗余孽已尽数伏诛,只是不知这位…该如何处置?”
我稍微移了下身体,看见那老头身后挡着的人——那人约莫四十出头,手脚皆被利器划开,约莫是被挑去了经络,血水顺着手腕滴落,已在地下聚了一小滩。
此人我倒是见过一面。
不是旁人,正是前任毒宗宗主。
当日围剿毒宗,正道人马翻遍整个无维谷都不曾寻得此人踪迹,却不想今日在此得见。
白羽生一撩衣摆,坐上主位,身体微微后靠,微笑道:“师弟,许久不见。”
“当日叛离师门便罢,如今又助纣为虐!”那人目眦欲裂,直挣得腕上铁锁哗哗作响“白羽生,你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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