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云影 (姬云月)

想着这些，不觉中已走了半夜，出了盛都。他停在一棵枫树前，抬头望了望，树上绯红的枫叶已落得仅剩无几，只剩几根萧条的枯枝在冷风中愈显凄凉。
又是一年落叶时，枫叶开了败，败了开，已是荏苒五个春秋，树干上双亲的名字都已有些模糊，坟墓上的落叶刚化作泥，又添新叶，反反复复，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一如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虞云。
“你还是决定出手了，”身后传来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语气慵散中，自有一股强势的压迫感。
虞云没有回头看来者，指尖抚着树干上双亲的名字，“五年了，这树上的字都已模糊不复当初，小人若不出手，再过几年，这些字便要永远掩埋于世了。”
黑曜走上前站到他身后，看着那些字，“你既已出手，想必已经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
虞云转身看他，说道：“小人要进宫。”
黑曜问道：“为何？”
虞云垂下双眸，想起母亲的话，“我母亲曾说过，我的根，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这世上能称之为天的地方，只有皇宫。”
“所以你才要去找戴则渊？”
虞云微愣了一下，轻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天尊，”
黑曜了然一笑，“赵有全是戴则渊的走狗，又见过你，若不是为了接近戴则渊，你何必取他性命。”
“是，我的根在何处，我父母是什么人，我的仇人又是谁，只有待我进了宫，才能找到答案。而这些，只有戴则渊可以做到，而且……”虞云想起五年前双亲见到戴则渊时样子，那种震惊和恐惧依稀在目，他一直坚信，戴则渊与他父母恩怨匪浅，他们之间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父母的死，戴则渊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所以要想查明真相，最先下手的，便是戴则渊。若他能成功取得戴则渊的信任，不仅可以借戴则渊之力顺利进宫，他日刀戎相见，他也能多一分胜算。
黑曜看着他眼底透出的仇恨，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幸而月色迷茫，否则定叫虞云瞧了去。
他低头想了一下，说道：“虽说这几年你都在黑刹罗里，外人不曾见过你，但戴则渊与黑刹罗来往多年，你诸事多加小心，我也会吩咐下去，让底下人不得透露你的身份。”
虞云单膝跪下，“多谢天尊。”
“不过，你别忘了，身为黑刹罗少主，你也该完成你的任务。”
虞云的眼神在瞬息之间恢复杀手的凌厉，“请天尊下令。”
“找出《北上宏图》，再交给我。”
虞云眼底闪过一丝疑色，“《北上宏图》？”
虞云对《北上宏图》并不陌生，黑刹罗探子遍布天下，黑刹罗的皇宫秘案里就有《北上宏图》的介绍。《北上宏图》乃燕琌太子心腹大臣柳成赋用尽毕生心血所制征伐北国的宏图大计，北国南朝数十年来纷争不断，朝中分成主和主战两派，其中主战派以燕琌太子为首，主和派以兵部尚书戴泽渊为首，燕琌太子虽贵为储君，但琰帝心属主和所以对戴泽渊极为信任，反而与燕琌太子因政见不同有些嫌隙，因此两派势均力敌斗了许多年。直至莫剑离收复燕云覆地，北国言和休战，琰帝自然欣然允若。不想柳成赋秘密所制的《北上宏图》被人翻了出来并大做文章，琰帝未免事态扩大殃及燕琌太子，命戴泽渊暗中处决柳成赋，几乎灭了柳氏一门，《北上宏图》付之一炬。而燕琌太子也立下誓言不再言战，此事才被压了下去，渐渐为人所遗忘。
黑曜点头道：“没错，柳成赋所制的《北上宏图》，如今就在燕琌太子的东宫里。”
虞云心中不由疑惑，燕琌太子私藏《北上宏图》不足为奇，只是黑曜为何要得到它。黑曜看出他眼中的疑惑，说道：“你不必顾虑，此事与黑刹罗并无必然关系，只是有人出了连城之价请黑刹罗办事罢了。”
虞云问道：“敢问天尊是何人？”如今他在黑刹罗的地位仅次于黑曜，自然有权过问门中一切事务。
“等你找到《北上宏图》，自然会知道是什么人，”黑曜走上前，刀柄重重扣在虞云肩上，“我相信你的能力。”
言于此，虞云只得收起疑问不再多问，他颔首郑重道：“是，小人一定不负天尊所望。”
这一年，盛都百里之外的犁城发生一场蝗灾，田地里颗粒无收，饿死了好多人，许多尸体无人收殓，腐烂在路边，进而引发了瘟疫，大批的难民涌入盛都，盛都人害怕被传染瘟疫，对这些难民避之不及，难民只能乞讨为生，一时间盛都内的道路两旁跪满了逃难而来的乞丐。
这日，官道旁多了一老一少两个乞丐。这里每日都有人死去，也有新的人加入，周围的乞丐对他二人的出现显然已是麻木，没人去注意他俩。
蒙陀找了一块显目而平坦的位置，对身旁的少年说道：“小云儿，这里显眼，地又平整，咱就在这儿等着吧。”
虞云四处看了一下，点点头，跪到一旁。蒙陀立马拉低他的草帽，又抓了一把灰抹到他脸上，“你这张脸忒招摇了，戴则渊出现之前，你可得藏好自己，别回头他还没出现，被其他什么好色之徒看上了，坏了你的大事，白白费了我多方打听的苦心。”
虞云笑了笑，由着他倒拾。蒙陀是虞云最为亲近的人，五年前他瞒着天尊把虞云带去执行任务，害得虞云被白昸琇带走，惹怒了天尊，被软禁起来，最后还是虞云回到黑刹罗后求的情，才又放了出来。自那以后，蒙陀便对虞云掏心掏肺，把他当儿子宠着，整天小云儿长小云儿短的围着他转，日子久了，虞云自然与他亲近，在黑刹罗的日子，也就不那么枯燥孤单了。
蒙陀一边忙着给虞云脸上抹灰，一边问道：“小云儿，我就不懂了。以黑刹罗的势力，要想把你弄进宫，还不跟进自家后花园一样容易。你为何如此费尽周折地要接近戴则渊呢？难道你父母的死与他有关？”
“我自有我的道理，”虞云望着远处隐隐可见的皇宫飞檐一角，说道。
蒙陀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知道虞云素来是缄默寡言的性子，他不说，他也就不追着问，这是他二人几年相处下来的默契，也正因有了这些默契，虞云才不会烦他。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多问，尽力帮你就是。听那些个兔崽子说，今天是赵有全出殡的日子，戴则渊差不多饷午的时候就会去赵府送丧，这条路是戴府到赵府的必经之路，咱在这儿候着便是。”
虞云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到了饷午，戴则渊还未出现，虞云面前破碗里的铜钱倒是堆了小半碗，而其他人碗里都只是寥寥几个铜板，连碗底都没铺满。
蒙陀瞅了瞅自己碗底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铜板，再瞄了瞄虞云碗里那堆小山，忿忿道：“老子对这么看脸的世界算是绝望了，你说你脸上抹满了灰怎么还这么勾人让人心甘情愿送钱上门，简直就是一祸害！小云儿，我看你干脆改行当乞丐得了，丐帮帮主的位子非你莫属！”
虞云但笑不语，端起碗就把碗里的铜板一股脑儿倒到他碗里去，蒙陀立马喜笑颜开，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子装铜板。
“还是我家亲亲小云儿最好了，天尊那老混蛋，我不过就赌输了那么几回，他就兑了我的份子钱，还不许账房支银子给我。要不是你，我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虞云摆起脸说道：“这是给你吃酒的，可不许拿去赌。”
蒙陀一副卖乖的表情不住点头，“是是是，我不听天尊那老混蛋的，我还能不听你的，你说不赌，就不赌。”
他正美滋滋地装着，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刚才还跪在道路两侧的乞丐全围了过来，把他和虞云困在中间，个个红着眼儿直盯着他手上的铜板。
呦呵，敢情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是要来抢钱？蒙陀心里暗暗道。
为首的一个较年长的老乞丐伸脚踢翻虞云跟前的破碗，“我说，大家都是出来讨饭吃的，凭的什么全让你一人得了便宜。这里的规矩，有福同享，有难各自担，你既讨了这么多，就该拿出来让大家伙儿也享享福。”
虞云冷冷撇开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蒙陀知道他是不屑与这种低俗蛮流之辈纠缠，便挡到他身前，回讽道：“哼，有福同享，有难各自担，好正当的规矩，大爷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是哪个生儿子不带把儿的龟孙子定下的规矩，把他叫出来，大爷我废了他！”
那老乞丐被他一通骂，登时来气，蛮横道：“我定的规矩，又如何！”他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一群乞丐，“你们两个人还想打过我们一群人不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把钱交出来！”
妈的，就凭你们这几个软蛋，不用我家小云儿动手，大爷我一只手都能把你们打得跪地叫爹！蒙陀心里叫骂着，身体就要冲上去，却被虞云一手按住了。
虞云看了看远处，朝他使了个眼色。蒙陀转头望去，便见百米外有一列仪仗正缓缓行进，官轿上坐着一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气势威严，所经之处百姓纷纷让道避让，可不正是戴则渊。
蒙陀连忙用手遮住脸，在虞云耳边悄声说道：“洪老头与我是旧识，我不宜久留，你一个人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