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所及,已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时而几片银杏飘落在衣上,落在怀里的画卷上,希孟也不去伸手拂拭,任凭它们飘然洒落,就像久违的好友相见,心里总有一层淡淡的温暖。
希孟毫未察觉,怀里的画卷随着秋风在他身后翩然起舞,赭石的天空和金色的天地融为一体,青绿山水在秋风里熠熠生姿。金色与碧蓝的碰撞,明艳而清丽,如同十八岁的翩翩美少年一样,风华不可方物。
正是大好年华,奈何金风易散。
赵极看到眼前缓缓展开的画卷时,几乎屏住了呼吸。
三丈余长,千山万水,江山无限。不论他身为一个精通书画的大师,还是身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皇帝,都不曾见过这样精美的鸿篇巨制。
《千里江山图》,古来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画作,应当是本朝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了吧。
只是眼前这幅画还多了几分超脱的大气,少了几分市井的味道。它不知是多少千多少万笔画就的,然而每一笔,每一画,都是作者的一滴血,一颗心。
真正的呕心沥血莫过如此,自古来能为艺术呕心沥血穷尽一生的人屈指可数。
“希孟,师父实在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了。”赵极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感动无关其他,是对艺术的感动,是对艺术精神的感动。
有些作品需要年岁的积淀,有些作品却需要少年的激情。
当俗世的生命到了重要的结点,艺术的生命便会升华成永恒。
十八岁,也是一个人的永恒。
“希孟,师父相信,你一定会和这幅画一起,流传千古。”
“师父,您说得太过了。”希孟笑道,“这幅画是送给你的。”
“不,这幅画现在属于师父一个人,有一天也会属于整个世界。”赵极把画卷小心收起,放在案头,“师父一定会替你妥善保管,让它永远永远流传下去。”
流传不流传下去,希孟不在乎。
当有形的生命终结之后,无形的生命绵延不息,只是那时候世人一声声惊艳的赞叹,与当年的希孟哪里有半分关系呢?
这些虚无缥缈的将来实在不是希孟在乎的事情。
“师父,只要您喜欢便好了。”希孟道,“那些以后的事情谁也想不到,随它去吧。”
“你画这样细致画一幅大作,一定非常伤眼伤身。”赵极拉起希孟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近日千万不要再作画了,还有,得好好补一补身子,晚上我让人多加些进补的食材,你留在这里陪我用饭吧。”
“政和三年,希孟呈《千里江山图》,上大悦。”
赵极一高兴,就把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宠臣太师蔡俅。蔡俅说尽了好话,求着赵极要看一眼他口中那神乎其神的《千里江山图》。
“好好好,就给你看看吧。”赵极亲自起身到书架上宝贝地取下一只精致的镂空金盒,小心地碰出一卷绢布,看了看蔡俅的手道,“你先擦擦手。”
“臣的手刚洗过,很干净。不过陛下如此宝贝,臣就再擦一遍。”蔡俅拿出一块帕子,把双手从手心手背到指尖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陛下您看现在可以了吗?”
“哈哈哈,可以可以。”赵极满意地点点头,把画卷郑重地递到蔡俅手中,“拿去看吧,给你见识见识,希孟对他师父有多上心,哈哈哈。”
蔡京接过画卷,刚摊开卷首,便已经开始赞不绝口:“啊呀,好画!好画啊……”
赵极坐在一旁洋洋得意地笑着。
“陛下,这真真是一幅绝世好画。”蔡俅感叹道,“不过听说好画要有好字来配,不知林待诏怎么没有题款啊?”
“这个……”之前想着希孟送给自己画高兴过头,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么多,现在被蔡俅一提醒,赵极发现这画还真没有题款,便猜测道,“估计是他画高兴了就没在意这回事吧。”
“臣有个不情之请。”蔡俅道,“臣以为,这幅画必将是一幅流传千古的旷世佳作。臣的字虽然一般得很,配不上这幅画,不过还是请求陛下让臣来给此画题上几个字。”
“好,那好啊。”赵极点点头,“蔡太师的书法好,也算没有辱没了这幅好画。”
“那臣就献丑了。”蔡俅去书案前,提起笔架上的狼毫,蘸墨在画卷留白之处挥毫写道:“江山千里望无垠,元气淋漓运以神。北宋院诚鲜二本,三唐法从弗多皴。可惊当世林和赵,已讶一堂君与臣。曷不自思作人者,尔时调鼎作何人!”①看到前面几句,赵极心中高兴得很,直到蔡俅写出最后“尔时调鼎作何人”一句,赵极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蔡俅的意思是说,自己不宠幸朝中大臣却如此在乎一个画师和他的画,实在是太玩物丧志了。
如果换做别人这么说,赵极一定愤怒地拉下脸来,可是现在这么说的是蔡俅,赵极最喜欢的朝臣,难得当做好朋友的人,寻思着也觉得自己最近的重色轻友确实有点严重了,心里顿时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陛下,让您笑话了。”蔡俅微笑着放下笔,“臣写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这首诗看起来挺乱的。”
“不不不,写得好,写得好。”赵极点点头,见画上字迹还没有干,便由它摊在桌上,拉着蔡俅在一旁坐下,道,“卿之前不是一直挺看好希孟,怎么如今说出这般酸溜溜的话来。”
“唉。”蔡俅叹了口气,“臣就是嫉妒一下而已。画画又没有那么好本事,脸又没想那么好看,不知道该怎么讨陛下开心了。”
“你呀你。”赵极笑着摇摇头,“这话说得更酸。这样吧,朕送你一件礼物,你要什么尽管说,朕都满足你。”
“真的?”蔡俅连忙起身跪拜,“臣先谢恩。”
“快起来吧。”赵极笑道,“平日送你礼物也没见你这么高兴啊。”
“因为臣这回特别高兴!”蔡俅满怀期待地看着赵极说道,“请陛下赐臣这幅《千里江山图》吧!”
①:根据《千里江山图》的字迹判断,这首题诗应不出自蔡京之手,蔡京应该是为画题跋。然而此处剧情需要,请大家谅解~
第25章 尾声
“请陛下赐臣这幅《千里江山图》吧!”
“你……当真很识货嘛。”赵极摇摇头,“此图朕可不能给你。”
“诶?陛下不是要赏赐臣吗?为何又不肯了?”
“朕说赏赐你,可没说赏赐你这幅图啊。”赵极道,“你要什么东西不行?为何要这幅图?”
“陛下,臣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画,想带回去日夜瞻仰膜拜。”蔡俅叹了口气道,“天下皆知林待诏的画乃是出神入化的世间极品,大家都想求得一幅。奈何林待诏从不送别人画,卖也不卖,画全都到了陛下手中。臣跟了陛下十余年年,陛下您收藏着这么多珍贵的画作,一幅都不肯赏赐给臣和臣的家里人们开开眼吗?”
“哈哈哈。”赵极乐得合不拢嘴,笑道,“这样吧,既然你这么喜欢画,朕送你一副对你来说更有意义的。”
“对臣来说更有意义的?”蔡俅问道,“敢问陛下是什么啊?”
“你过来看。”赵极笑嘻嘻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摊开在蔡俅面前,“这幅画叫《听琴图》,画的是我们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在花园里的古松下小会的时候,朕在弹琴,你坐在一边听。算起来朕还是希孟的师父呢,给你这幅画怎么样,你不亏吧?”
“天哪……”蔡俅目瞪口呆,连忙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臣感动得无以言表,谢陛下,谢陛下!”
“哈哈哈,快快起来。”赵极把画卷好,塞到蔡俅手中,“给你吧。”
“臣一定将这幅画悬挂中堂,天天顶礼膜拜!”
“哈哈,好啊……”
蔡俅把赵极的《听琴图》带回家以后,果然视若珍宝,天天膜拜,还临摹了好几次,都临摹得惟妙惟肖。
据说蔡俅喝醉时还将自己临摹的画作赏赐给了家里扫地的下人,那下人拿了蔡俅的画,在市场上得了几十两黄金,从此家境宽裕,扫地更加卖力。
初冬,文书库
希孟呕血的毛病没有好,反而一直在恶化。尽管《千里江山图》后,他真的没有再提过笔,过度的劳心费力却早已透支了身体。
上天似乎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一生的使命,他的艺术生命已经注定永恒不死,现在就要取回赋予他的尘世生命。
“咳……咳咳……”秋去冬来的时节,一时禁不住寒冷,身寒体虚,毛病便发作得更加厉害。希孟眼看着病情恶化只怕要瞒不住师父,决定第二次远行。
这次离开,希孟谁也没有告诉,只在自己桌上留下了一封信。
希孟说,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又很宁静的地方定居下来。
希孟说,他会等着师父卸下肩头重担那天,和自己一起浪迹天涯。
赵极看完信笺,默默望了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信笺夹进了一本厚厚的书里。
又走了呢,这次是因为什么呢?赵极百思不得其解。
上一回,这一回,中间不过隔了半年。
上回去了两年,这回又要去多少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赵极望着那漫天飞洒的碎玉琼花,似乎看见一位清瘦的少年,腰系一把小折扇,手持一管紫竹箫,箫下白玉穗随着少年的步伐轻轻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