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怪了……”贾无欺摸摸下巴,目光在布告栏上一扫,“或许我们该从那张面具下手。”
布告上的面具虽只有墨笔勾勒,却足够描摹出它的别具一格。面具四层九头,每层中间有九个小骷髅头,黑眼怒眼外突,血盆大嘴,令人悚然生畏。
“这世上做面具的工匠有千千万,又该如何查起?”
“我自有办法。”贾无欺拍拍胸脯道,“不过今晚的食宿,你得包了。”
“这有何难,”晏栖香轻松道,“只要你愿意,一枝春中的酒食和房间随你挑。”说着,他含笑看了贾无欺一眼,又补充道,“当然,各色佳人也任君挑选。”
“无福消受美人恩,多谢厚爱。”扔下这句话,贾无欺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晏栖香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目光又落在布告栏上,轻叹道:“苦啊,苦……”
傍晚的沄城十分热闹,大小食肆的小二们高声张罗,食客们纵情畅谈,一天的疲惫到了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酒楼中宾客满座,小摊前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贾无欺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十分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各种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冲入鼻腔,浸入肺腑,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愉快的情绪。
他左瞧右顾,终于在一个卖红薯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与热情迎客的别家商贩不同,这一家完全是请君自便的态度。摊主躺在一把摇椅上,破破烂烂的大草帽盖住了整个脸,似乎已陷入梦乡。他身前的炉子上,只摆着一只红薯,皮已被烤得发焦。恐怕正是摊主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才惹得客人鲜少光顾。他附近的摊位客人络绎不绝,独独他这一家,迟迟没有人上门。
贾无欺走到火炉前,也不与这店家打招呼,径自拿起红薯啃了起来。
“看上去不怎么样,味道却还不错。”吃下半个后,贾无欺擦擦嘴,品评道。
“极品美味,只有有缘人才尝得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草帽后传来,原来这摊主竟是醒着的。
“要做老板你的有缘人,着实不易。”贾无欺颠了颠手中形貌丑陋的半个红薯,走到摊主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道视线从草帽的缝隙中透出来,在贾无欺面上逡巡着。
“如何,这张脸您老可还满意?”
显然贾无欺的这张脸很不合摊主的胃口,摊主十分不感兴趣道:“怎么又是你!”说着,他伸出手,将下滑的草帽又重重扣在脸上,实打实的不想见人的模样。
“谁叫我总能找着你呢?”贾无欺耸耸肩膀道,“最近遇到一点麻烦,正好想向你请教,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摊主意兴阑珊地竖起一根手指,没有说话。
贾无欺兀自道:“我知道嘛,老规矩,只能问一个问题。”
烂草帽,老规矩,这卖红薯卖得像姜太公钓鱼的人正是卜算子。见贾无欺这么自觉,卜算子终于有了几分谈性,懒洋洋的声音从草帽下传来:“上次那个有额上珠的小兄弟呢?”
“被人抢走了。”贾无欺眸色一动,淡淡道。
“没出息。”卜算子冷哼一声,“这么好的额上珠跟着你,真是暴殄天物。”
“你到底是对他的脸感兴趣还是对他的人感兴趣?”贾无欺嘟囔一句。
卜算子一根手指变为两根:“兼而有之。不过嘛,”他语气一变,充满了蛊惑的味道,“小老儿我眼观八方,你若想知道那位小兄弟的下落,小老儿自然也能查到。”
“不劳阁下费心,机会仅此一次,眼下有一要紧事要办,怎好浪费。”贾无欺顿了顿,又道,“再说,他一个大活人,我还就不信找不着他。”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卜算子吟了半句酸诗,随即话锋一转,直接问道,“你可是为了布告栏上的面具而来?”
贾无欺点点头。
“小老儿看到那布告也是一惊。”卜算子慢悠悠道,“想不到你那张堪称劣质的脸,居然也有人愿意用。”
“多谢夸奖。”贾无欺没好气道,“抄用我面具一事先放到一边,那采花贼作案时带的古怪面具,你可有头绪?”
卜算子清了清嗓子:“你可想好了,这若算是你的问题,便不能再更改了。”
贾无欺一听,知道他定然知道面具的来头,于是喜上眉梢,重重点了点头。
“可怜那上好的额上珠哟……”卜算子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句,然后道,“那采花贼带的,不过是跳傩时的面具罢了。”
对于傩戏,贾无欺并不陌生。为了驱邪纳吉,爙灾祈福,朝廷定期会组织宫廷大傩,民间亦有不少形形色色的傩事。傩戏讲究以物载灵,虽然各地习俗不同,但傩坛上都有造型别致的面具来充当像神之物。比较常见的面具如二郎神、刘关张面具,贾无欺曾在社戏上见过,但这四层九头的傩面,他却是头一次见。
“这面具名为章颂,是寺庙傩中跳章颂舞时头戴的面具。这种傩戏又叫‘跳欠’,章颂常常手拿神伞和弓箭,率龙虎熊牛一齐作舞,驱除妖魔。”
“若是寺庙傩,在皇庙举行大典时,应该有不少人见过才是。”贾无欺疑惑道。
“有是有过,不过都是前朝旧梦……”卜算子语气沧桑,“新皇登基,自然不会让前朝皇家爱看的傩戏重新排演登台。”
又是前朝。
越王神剑之事因前朝而起,六凡大佛始建于前朝,羊脂玉瓶也是前朝御赐之物,如今这九头章颂似乎又与前朝扯上了关系。
莫非一切都只是巧合?
“既不能在宫廷大傩中出现,如今这傩面可还有人制作?”贾无欺问道。
卜算子却晃了晃一根手指:“一次一问,恕不讲价。”
贾无欺没有得到回答,却不在意地拍拍尘土站了起来:“你不说也无妨,这城中皇商甚多,皇家匠作处定在此设有分行,一问便知。”说完,他伸手向后会挥了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薯摊。
匠作处就在东街巷口,天色已晚,一个小伙计搬着长长的门板,正要关门。那伙计个子实在不高,门板却又长又厚,脚下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倒下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一只手,帮助他恢复了平衡。
小伙计十分感激地转过头,只见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少年,笑嘻嘻道:“小心了。”小伙计忙要道谢,贾无欺却摆摆手,帮他将门板装好,这才开口问道:“不知此处可是潇州匠作处?”
“正是正是。”小伙计连声应道,“客官可是有单子要取?”他面上浮现出遗憾的神色,“眼下不巧,店中管事俱已回家,若客官要得急,不妨留下名字,明儿一早开张,小的便转告管事。”
“我并不是来取货,而是想找个人。”贾无欺在怀中掏了掏,将拓印下来的九头傩面画像递给小伙计,“你可知这店里工匠,有谁会做这一类的傩面?”
小伙计仔细盯着画像看了看:“如今大家都偏爱后土娘娘那样的傩面,像这罗刹似的傩面少有人求,会做的人也就不多了。先前店里有位姓王的老师傅,年轻时专擅制作此类傩面,不过他年事已高,早早就不来店里了。”
“你可知那位王老师傅住在哪儿吗?”
小伙计想了想后,摇了摇头:“他似乎换过好几次住处,现下家住何处,小的也不清楚。”他停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回想,终于眼前一亮,“不过管事曾说,王老师傅没事就爱喝两口,他常去望潮酒楼,说是那里的扶头酒最地道。”
贾无欺一听,拱手谢过小伙计,打定主意明日要去望潮酒楼碰碰运气。
滴答,滴答,
这像是水滴声,又似乎少了水的灵动,多了几分沉重——
那是鲜血滴下的声音。
一双踩着皂靴的脚,踏着这淅淅沥沥的响声走了进来。此处灯火昏暗,空气阴冷,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刑具,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趴在铁栏之后,奄奄一息。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人张了张满是血污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艰难道:“我要见索卢大人,我招,我全都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雪白的鞋底出现在他眼前,来人愉快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招?方总镖头,你准备招些什么?”
方破甲一听到这个声音,蓦地一愣,胆战心惊地缓缓抬起头——锦袍之上,绣着一覆满鳞甲的螣蛇,飞入云巅,血盆之口大张,露出锋利的獠牙和鲜红的毒信。再往上,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带着满满的笑意出现在他眼前。
方破甲像是见了鬼一样,不顾身上重伤,就算在地上爬也要爬远一些,仿佛一刻都不愿在这人面前多待。
来人面上露出一丝委屈:“方总镖头,你怎么不理我?刚才不还要招吗?”
“薛沾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破甲绝望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
“既然方总镖头有话要说,身为御前司的人,我自然要来洗耳恭听。”薛沾衣嘴角一勾,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不过看来比起我,方总镖头更想见的是索卢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