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无欺推测道:“按理说,能为天子行猎作画之人,定然是御前点过卯的。这行猎之图多为写实,有什么画什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
“不错。”岳沉檀微微颔首,“若是作画者偏偏就没有写实呢?”
“有谁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做这种事呢?除非……”贾无欺眼睛一亮,“作画者自己,就是隐藏起来的这个人。”说着,他用手指仔细在纸上摩挲片刻,随即端起了一旁的烛台,十分小心地用烛焰烘烤着天子身侧的位置。
渐渐地,随着他手中烛台的移动,泛黄的画卷上开始出现流畅的线条,仿佛有一杆无形的笔正在上面作画。画中凭空出现的线条,先是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轮廓,继而是他的眉眼、神态,待贾无欺将烛台重新放好时,天子身侧已出现了一个与他并辔而行的少年,头戴束发金冠,身批百花战袍,一身唐猊铠甲映得他英姿勃发,神气逼人。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看身侧的天子,眼神专注,嘴角微扬。
“这是……”贾无欺惊讶地张了张嘴,“谁?”
岳沉檀看着画上的人,眉头微蹙,似是陷入了沉思。
“瞧这样子,应是个武将。”贾无欺思忖片刻,“睿昭帝生前,可与哪个少年武将亲近?”他看向岳沉檀,只见岳沉檀睫羽低垂,没有回应,只好自己接道:“若真有这样的人物,说书的最为清楚。”
话音刚落,就听岳沉檀道:“即刻入京。”
“怎么?”
只见岳沉檀阖了合眼,沉声道:“这画上之人,与那人形神皆似……”
“天玄大师?”贾无欺扬了扬眉,“大师闭关数十年,这画上人只是个少年,你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岳沉檀伸手点了点画中之人的额角和眉峰,“他这里有两颗痣,眉峰那颗偏红,状似朱砂,和这画中之人完全一致。”
“这样的细节,若只是画狩猎全景的画师,恐怕是注意不到的。”贾无欺一面观察着画上的人,一面道,“还别说,你师,呃不,天玄大师的工笔确实不错,连衣服的细节都勾勒得清清楚楚。”他朝着画面越凑越近,就在鼻尖快碰上纸张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
“沉檀,你看这腰牌上是不是有字?”
睿昭帝身旁的少年腰上,一枚腰牌露出了一半的身影,另一半被睿昭帝的坐骑遮了去。
岳沉檀顺着他指的位置看了看:“的确。”
贾无欺偏了偏头,左瞅瞅,右瞅瞅,凑近几分又拉远几分,最后带着八九分把握道:“这似乎是个‘南’字。”话音方落,脑中灵光一闪,他大胆推测道,“他不会和那个受宠的南贵妃有什么关系吧?”
岳沉檀冷声道:“恐怕还真有十分亲密的关系。若我没猜错,这所有一系列的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他停顿片刻,薄削的嘴唇冷冷吐出两个字,“谋反。”
“可前朝的天下是睿昭帝自己让出来的,他又是谋的哪门子反……”贾无欺不理解道。
“光这一个‘让’字,就有心甘情愿的和被逼无奈的两种。”岳沉檀道,“况‘让位’的前提是睿昭帝已病入膏肓,可从这行猎图看,秋猎时睿昭帝的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突然就在冬天重病加身了呢……”
“你是说,睿昭帝可能是被人害——”
贾无欺话还未说完,就见岳沉檀摇了摇头:“这只是推测。但有件事,却能佐证这所谓的‘禅位’,并不简单。”
“天玄大师向你透露过什么吗?”贾无欺问道。
“他也是无意之举。”岳沉檀道,“我修习十八泥犁掌以来,每隔六十日他便会来替我疏通经脉。一是为了缓解我的腿疾,而是避免我自行修炼时误入歧途,经脉逆行。与十八泥犁掌相辅相成的心法为无相心法,他曾说无相心法修炼至化境,便能有‘回溯’的功力,只需与人一撘手,此人的前世今生,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贾无欺咋舌道:“这么厉害!”
岳沉檀淡淡一笑:“不过是说说罢了。不过每次在他用内力替我疏通经脉之后,我都会做同样的梦,现在想来,那梦里的亭台楼阁恐怕就是前朝的宫殿,而紫袍宾客就是前朝大员了。”
贾无欺咽了咽口水:“你的意思是,在你们内力相接时,你看到了他的一些记忆?”
“或许吧。”岳沉檀不置可否道,“除了皇宫里的人来人往,还有宫人四处逃窜,鲜血淋漓的惨烈景象,恐怕那才是‘禅位’时真正发生的事。”
贾无欺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若他真与睿昭帝交好,也不怪他想复仇。只是复仇的对象变成了今上,变成了谋反。”
岳沉檀看了看贾无欺黯然的神色,面色缓和几分,安慰道:“朝代更迭历来就是要用无数鲜血来铺路,你也不必太挂怀。只是,”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或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复仇,但几十年的时间,也足以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我们得赶紧和京中鹰卫取得联系。”贾无欺握了握拳,“希望一切还不是太晚。”
第112回
深夜,凌寒斋。
梅独凛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踏着月色,从道场归来,无鞘剑在他背上,泛着幽幽的光。没走几步,他蓦地收住脚步,冷冷道:“出来。”
片刻之后,嶙峋怪石后一个身影缓缓出现,脚步声几不可闻。来人走到清辉之下,腰间的横笛仿佛是一股凝固的碧水,波光粼粼。
“你应该知道,凌寒斋只招待一种人。”梅独凛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似乎既不为此人的到来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愤怒,毫无情绪的双眼,如同在看着死物一般。
“你还是这么……”来人轻笑一声,随即冲梅独凛摊了摊手,“我今日来只是送信,不为别的。”
梅独凛丝毫不关心他究竟为何而来,只扫他一眼,道:“叶藏花,你的剑呢?”
叶藏花面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自如,淡淡道:“早已不用了。”
“可惜了。”梅独凛反手握住无鞘剑的剑柄,“若你还用剑,今日或可一战。”话音未落,他浑身上下涌动着一股锋利的剑气,逼得人本能地心生颤栗。
叶藏花自然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战意,但究竟与梅独凛打过许多年的交道,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于是压制住想要退缩的冲动,强自镇定道:“我说过,我此番前来,只为送信,不为别的。”说完,他一扬手,一封信从他袖间飞出,落入了梅独凛手中。
梅独凛展开信笺,看到上面血红的几行字,冷若冰山的面容终于出现了几丝松动。
“你若想知道师傅究竟是怎么死的,便按上面说的做。”叶藏花慢条斯理道,“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太和真人的死乃是太冲剑派的秘密,只有历任掌门知其真相。对外,甚至对派中弟子都宣称是年岁已高,驾鹤仙去。而事实上,早在叶藏花和梅独凛还未出师时,当时身为掌门的太和真人,便突然失踪了。当时正值太冲剑派气、剑二宗冲突加剧,为了不引起门下慌乱,这件事便隐而不报,由其他几位真人代行掌门职权。多少年来,剑宗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太和真人的下落,但直到叶藏花成为了剑宗掌门,太和真人依旧下落不明。
对于这位亦师亦父的授业恩师的下落,就算是一向不为外物所动的梅独凛,也难免挂怀。
梅独凛虽一个字也没说,但叶藏花已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另外,再额外送你一条消息。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已赶往京城,他们既然于你有恩,若不想让他们死得太早,你还是早点动身的好。”
这话他说得坦然,仿佛之前陷害栽赃梅独凛的人不是他一样。叶藏花并不是胆大妄为,而是他知道,梅独凛对对种种针对自己的小人之举,根本不在乎。
从小便是如此,对于别人施与的恩惠,梅独凛面上不表,心中却记得分明。至于那些针对他的恶言相向也好,阴谋诡计也罢,他向来都是不屑一顾,根本不会在这上面放上一丝一毫的精力。
这是梅独凛的高傲。作为曾对这种傲慢恨之入骨的人,叶藏花拿捏的十分精准。
果然,他话音刚落,梅独凛不再无动于衷。他没有说一个字,但掉头便走,已说明了很多事情。夜已深了,比夜更深的,是叶藏花伫立的身影。他看着一片深沉的墨色,露出一丝笑意,半是讥讽,半是无奈。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断龙驿,大雨瓢泼。驿馆里面虽然破旧,但好在屋顶十分结实,任外面雨骤风狂,竟没有漏下一丝雨来。倒是嵌着两颗兽头的大门华而不实,风一刮过,便如同豁口一般,门户大开。
驿馆中的一丛篝火,在这个雨夜显得格外温暖。更暖的,还有篝火上正烫着的一壶酒。酒壶被火舌舔得锃亮,泛着橘色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咽咽口水,想要尝尝壶内之物的滋味。
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围在篝火四周,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酒壶,仿佛此时此刻,它才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突然,一根短棍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斜斜往挂酒壶的铁钩上一插,将火上烤的东西,连钩带壶,挑向了驿馆的一处角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