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自那日众人归来开始下起,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一刻未歇,像是勇士们的泪水,流淌不尽。而最该哭的三个人,却是一个都没哭,只那一张张脸,比身上穿着的衣袍,还要白上许多。
哭,也成了一种奢望。
大雨未停,赫连戗穹的蒙古包前,跪了一人,已跪了一日。
浑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发梢一滴滴落下,落在地上,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淡淡的红色,在他苍白的脸上、素白的衣袍上和身侧地面的积水中晕染着,矫健的身子微微摇晃,一双坚定的黑眸,越发深邃。
南宫月虹要走。
她来自中原,如今要回中原去,谁也拦不住她,一如她坚持孤身一人来草原之时。
三殿下来过,只站在蒙古包前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没有见南宫月虹,没有开口挽留,离去前,只留下了吩咐:一切随她。
暖暖的死,在两人间生生撕开了鲜血淋漓的口子,像是永远也不会愈合。
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南宫月虹生暖暖时是如何艰辛不易,产后的血崩又是如何剥夺了这个勇敢女人生儿育女的未来。失去暖暖,对于她来说,又何止是失去了一个孩子,她的痛苦旁人无法体会,更不能明白,她是如何睁着那双美丽的眸子,却未掉半滴眼泪。
一切随她。
阿罕第一次违背了赫连戗穹的命令。不能随她,走了,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在赫连戗穹身侧长大的他,最为明白,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其实心底比谁都要柔软,如今亲手毁灭了一切,想来日日都在承受那万箭穿心之苦。
不说,不代表不痛;不哭,也不代表不恸。
“红姨,阿罕不会让您走。”他跪在雨里,竭力挺直了身子,看着眼前的女子,坚定无比地说道。
“他都不管我,你凭什么阻我?!”女子冷冷笑着,再不似记忆中那般温暖。
“不凭什么……”他淡淡地说,望着那冻彻心扉的冷笑,半点也不退缩,“红姨不能走。”
“呵呵呵,真好笑,我能来为什么不能走?!”尖利的笑,宛如直刺而来的剑,切割着面前的一切。
“因为,连阿罕都懂得的殿下,红姨不可能不懂。”阿罕没有笑,只是哀求,苦苦哀求,低垂下了头,双手抵在腿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手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红姨,请您更加勇敢一点,不要逃避。”
“谁在逃避了?!我没有!我只是再也不要看到他!我看到他就恶心,就想吐!!”被一脚踩在痛处的女子惊慌失措,用了所有的歇斯底里来遮掩,“你懂什么?!勇敢一点?呵呵,勇敢的下场……哈哈哈,你看没看到我当初勇敢的下场?!”
“红姨……”阿罕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崩坏扭曲的女子,心底的伤更重了,“不要否定一切,不要这样……”
“让开!我要走!今日就走!马上就走!谁也别想拦我!”女子失了所有的雍容华贵,凄厉的声音里带着凶狠,宛如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奋力而绝望地挣扎。
“我不会让您走,死也不会!”阿罕一拳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心中所有的无力宣泄而出,这一刻,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废话,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女子沉默,却是笑得越发狰狞,芊芊玉手从腰间小包里摸出了什么,细白的粉末撒落在案几上的茶盏里,女子拿着茶盏,走出了蒙古包,走进了雨中,走到了阿罕的面前。“这是穿肠毒药,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样死也不会让我走的!!”
看着递到面前的茶盏,阿罕顺势微微仰首,看着站立在雨中的女子,背着光,隔着雨,看不清了容颜。
阿罕,不要放弃,你一定可以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
阿罕,这是中原的食材,我见你好像喜欢做些吃食,便留了给你。
真的很好吃,都让我有些想念中原了。
阿罕,你把这个小丫头捡回来,交给红姨照顾,你可放心?
阿罕,红姨肚子里这个孩子,叫暖暖,你说好不好?
看看,暖暖喜欢你呢,阿罕,过来,抱抱她,来,别不好意思……
阿罕,顾着点自己,别老是受伤,看这身子,都留了多少疤痕了……
阿罕,小怡和暖暖都还小,你要好好保护她们啊,呵呵……
茶盏里的茶清清淡淡,落入了雨水,一圈圈地荡漾,在万千美好的记忆里,他接过了茶,一如无数日子里,红姨递给他一杯清茶,然后笑着和他说:这是中原的茶,和这里的不同,不知道阿罕喜不喜欢……
“喜欢……”一如往常那般答道,阿罕带着笑,毫不犹豫地仰首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目光终是移开,落在了蒙古包里的另外一个人身上。
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睁着空洞的眸子,不哭不语,面无表情,宛若木偶。
暖暖死后,小怡似乎也跟着死了,这个日日没心没肺的疯丫头,原是有着一颗剔透晶莹的玲珑心。那一日所有在场的人,只有她真真切切地看着暖暖从眼前摔落无底深渊,也只有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冲了过去,暖暖才会摔落无底深渊……无法原谅,再也无法原谅,她的心也跟着一同摔了下去,摔得粉碎。
“红姨……”茶盏滚落在地上,滚过一道残缺的弧度,阿罕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难以置信般大睁着眸子的女子,伸出手,拉着她的手,再一次哀求道:“别走……”
“哈哈……”啪的一声,手被无情地挥开,女子浑身发抖,又是笑,笑得像个疯子,“哈哈,阿罕你喝了?你竟然喝了?!哈哈哈,你以为我骗你吧……我不是好人,你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哈哈哈,喝了……喝了好啊……哈哈哈哈……”
“红姨……对于阿罕来说……”
对于阿罕来说,您和殿下如同父母……
对于阿罕来说,还能守得住的,便再也不想失去了……
对于阿罕来说……
再也说不出来。
落入腹中的茶,变成了刀,烧红了的刀,肆意翻搅戳戮,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阿罕依旧跪着,却是弯了腰,双手杵进了腹内,却压不住,只听得肠子一根根断开的声音,伴随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只是没有哼声,除了雨声,一点声音都没有。第一口血呕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淡,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
“……”埋着头独自忍耐痛苦的阿罕,没有看到站着的女子下意识地伸了伸手,那满脸的水,分不清楚,是雨水,或者是泪水,“我要走……”
女子转身回了蒙古包,给死寂一般的小怡穿了蓑衣斗笠,拿了准备好的包袱,踏着水花,走过阿罕的身旁。
“不……”坚毅的青年,踉跄着站了起来,拼着最后残留的意识,拉住了急于离开的人,“红姨……呃……”
这一次,阿罕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错愕的神色,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埋入腹中的匕首,又顺着那握着匕首的手,看向满脸狠绝的女子,张了张口,只有血,没有声音。
“呵呵,阿罕,这回你该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吧?”匕首毫不留情地被女子大力拔出,抽带出一股血箭,暗红发黑的颜色,一如被腐蚀了发着恶臭的心。
“……”不屈的身子,终究倒了下来,这一次无论如何再也爬不起来,漫天的雨幕里,只看得见不断模糊消失的身影。
没关系。
闭眼前,他想着。
红姨走了,带着小怡。有小怡在,红姨不会有事,有红姨在,小怡也不会有事……
所以,不用担心……
殿下,别太难过,等阿罕好了,再替您把她们找回来……
所以,没事的。
大雨磅礴,浇灌在他无知无觉的身上,像是睡了,又像是死了。
那一日在裂谷,活下来的人中,他伤得最重,醒来便知道南宫月虹要走,不顾一切反对下床时,还发着高烧。
雨水的冲刷,伤口早已疼得麻木,撑着身子不倒的,不过心中的坚定。
而如今,新伤旧伤排山倒海,压在他满是裂口的心上,如何承载?侧卧在地上的身子无意识地痉挛,四周的地面蔓延着鲜艳的颜色,便是那纷纷落下的雨水,也冲不淡。
和五年前一般,他又一次在鬼门关前徘徊,只不过这一次,他比五年前更加勇敢坚定。
床边守着的少女不在了,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也不见了……
但他睁开了眼,虽然千般辛苦,万般吃力。
“月虹刺你的那一刀,刀上有解药,也是要把有毒的血排出来,你别怪她。”床边的男人,失了温和的笑,惨白的脸和床上的他,真的相去不远。
“……”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手按上腹部缠裹的纱布,纱布下的伤口还在叫嚣着尖锐的痛楚,“……您……不该让她走……”
“你还不懂。”赫连戗穹笑了起来,温柔无比,又带着抹不去的悲伤,“这样逃开,她才能活得下去。”
“那么……您呢……”虚弱的身子耐不住剧痛,意识又开始昏沉不清,他吃力地望着床边的男人,直到模糊成了一片黑暗。
“……”看着再次力竭昏睡过去的阿罕,赫连戗穹淡淡笑着,“总是要有人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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