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把阿罕给念醒了。
后背很痛,左肩很痛,小腹里也很痛,阿罕却笑了,不得不笑,虽然笑得伤处更痛了。
小怡说:“太好了!你醒了!我要桂花糕!”
天苍苍,野茫茫,草原之上,一岁一枯黄。
说不清是阿罕捡了小怡回来,还是小怡捡了阿罕回来,人们只知道那一日浑身是血的两人,生死相守的两人,其实不如想象中亲密,各自过着日子。少年在千锤百炼中成了草原上更加骁勇善战的男儿,身形修长矫健,英姿飒爽,不知惹了多少少女情怀;女娃儿陪着三殿下的奶娃娃,开开心心嘻嘻哈哈,悄悄破茧成蝶,乌黑的发渐渐长了,乌溜溜的眸子顾盼生辉,爱笑,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白牙,浅浅的梨涡,着实讨喜。
如此,过了四年,阿罕二十岁,小怡十岁。
这四年,暗潮汹涌,纷争不断,可汗病重,二殿下失踪,大殿下、三殿下屡屡遭人刺杀,一场隐藏不见的阴谋正在不断酝酿展开,草原虽美,却也抹不去野心者的黑心。
马儿低头吃着草,不时踏踏蹄子,甩甩脖子,发出些鼻子里喷气的声音,惬意无比模样。马儿的主人,躺在小山丘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湛蓝的天空,漂浮着的朵朵白云,鸿雁对对成行,向着南方,展翅翱翔,天高地阔,男儿心有抱负,将誓死守卫这一片安宁祥和!
“阿罕!”
蓝天白云被一张苹果般的脸遮挡住了,眼前却是更美了,美得他不禁笑了。
“娘说你前日保护爹爹伤了,让我来看看。”小怡毫无形象地坐下,向后一倒,依着阿罕舒舒服服躺在草地上,鲜嫩的绿草随着清风搔在脸上,微微发痒,惹得小怡咯咯笑着。
“没事。”阿罕跟着笑,淡淡应了声,早就习惯了这丫头的没心没肺。
“……”
“……”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头靠着头,看着天空,沐浴在日光和风中,傻傻笑着。
“对了!”小怡忽然想到什么,猛然坐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差点忘了,我是来送药的!”
“……”阿罕也坐了起来,动作微微迟缓,想是顾着伤处,笑道:“还有呢?”
“……”小怡俏脸一红,撇了撇嘴,将瓷瓶塞在阿罕手里,“没有了。”
才没有想要桂花糕,心里偷偷强调了一句。
“红姨没有交代什么?”阿罕将瓷瓶放好,随手去了沾在小怡发上的青草,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已这般做过无数次。
“啊!是!”小怡脸上一窘,寻思着自个儿想歪了去,“这药不是吃的,碾碎了和着温水涂在伤处,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伤口若是裂了……哎呦!”
“乌鸦嘴!”阿罕笑着敲了敲眼前背书似的脑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草。
“阿罕!”小怡也站了起来,学着样子拍着身上的草,她的身量还很矮,阿罕却一直很高,如此她只及阿罕的腰部,“把腰弯下来。”
“……”阿罕一愣,不觉又笑了起来,这丫头八成根本都不知道他伤到了哪里。“干什么?”
“弯下来,弯下来就对了。”小怡叉着腰,挥舞着小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什么?”还是弯下了腰,一手不着痕迹地按压着左侧腰际的伤口,隐忍着牵扯伤处的疼痛,面上不露分毫。
“呵呵呵……你才是乌鸦嘴!呵呵……”小怡小手一扬,漫天的青草落了下来,沾在头发上,还有心上。
少女的笑,近在咫尺,在纷纷落下的青草间,是他眼中,草原上最美的画面。
“丫头。”阿罕直起了身子,也不管满头的青草,伸出大掌,在小怡的发顶一阵“蹂躏”,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就成了“鸟窝”,“一点都不好笑。”
“啊啊!谁是丫头!我才不是丫头!我是小怡!今日我十岁了!”小怡按着蓬松杂乱的头发一顿跺脚,张牙舞爪却是奈何不及阿罕高。
“你是我阿罕的丫头。”阿罕笑得越发灿烂,看着眼前终是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的少女。
“才不是!要是的话,怎么可能今年生辰没有桂花糕吃?!”小怡恨恨地挥着小小的拳头,还是说了出来,想她等了一上午什么都没等到,就满心委屈。
“桂花糕么?”阿罕见着小怡娇蛮模样,忽然起了玩心,“做我阏氏啊,做我阏氏,我日日给你做。”
“当真?”小怡仰着头,看着阿罕满脸的笑容,没有半分勉强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了。”
“什么?”阿罕却是一愣,完全想不到小丫头这就点头了,“你知道阏氏是什么意思?”
“知道啊,就是新娘子啊。”小怡哈哈而笑,顺手一拍,正拍在阿罕腰际伤处,“这个都不知道,你当我小傻子么?”
“……”阿罕咬牙吞下闷哼,继续确定道:“……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愿意啊。”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小怡天真烂漫地笑着转身在草地上欢呼起来,“桂花糕!欧欧!桂花糕!!每天都有桂花糕!”
“……”阿罕压着伤处,手上温热湿滑,果然是张乌鸦嘴啊。
少女在风中欢腾跳跃,乌发轻舞,银饰叮当,双眸如水一般清澈,笑容如春日一般温暖,大漠男儿静静看着,像是有些痴了,也就忘了痛了。
傻的那个,分明是他,耐心等着丫头长大的他。
******
合久必分,那一场劫难,事后想来,大约避无可避,在劫难逃。
那日守卫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待到赶回来,暖暖已被抓走。满屋子的狼藉,南宫月虹双眼通红,偏偏一滴泪未落,小怡哭了一夜,怎么劝都停不下来,赫连戗穹看上去镇定,却是几次端了空的茶盏来喝。阿罕带着人到处搜寻,挨家寻找,暖暖却像是蒸发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如此惶惶不安地过了三日,来了消息,两日后约在东北裂谷。
交换。
暖暖,或可汗扳指,依旧是野心勃勃不安分的撩特尔。
赫连戗穹在可汗床边待了半日,南宫月虹也在可汗床边待了半日,之后夫妇俩关门待了半日,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这不是选择,这是逼迫,逼迫放弃。
待到两日后,赫连戗穹和阿罕,还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去了东北方向的裂谷,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谁都知道,今日把暖暖接回来的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
五岁的暖暖,不知是否已开始记事,被人拎着衣领悬在裂谷边缘,一个劲地哭,卯足了力气向他们挥动着小手小脚,他们却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
“如何?换不换?”
“……不换。”
殿下冷静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真正有种被一刀捅在胸口的感觉,阿罕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年轻的草原王子,死死握着拳,浑身轻颤,脸色惨白,一双鲜红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个几日前还在怀里撒娇的孩子,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角滑落鲜血一般。
“三殿下可真是狠心啊……”
敌未动,我方却动了,隐藏在队伍里装成勇士的南宫月虹和小怡。
小怡的速度很快,一如当年救阿罕那般,不,或许更快了些,她的眼里只有暖暖,早已忘了她冲向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除了快、力气大而一无是处的她,或许会被剁成肉泥,但她不管,因为,她能看到,能想到的,只有暖暖。
“小怡!——”
奋不顾身,冲动不管大局的,多了阿罕,犹如冲进了蛛网的飞蛾,自然是找死!
看到了,看到了那个抓着暖暖的人,一点都不惊慌,一点都不犹豫,甚至是笑着,得逞一般笑着,笑着松了手,在小怡差一点就可以碰到暖暖的时候。
“不!!——”
永远记得那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暖暖擦着小怡竭力伸出的指尖,落入了万丈裂谷,那一瞬,小怡看得很清楚,暖暖笑着努力向她扑腾着,和无数个相处的日子一模一样,但很快小小的身子直落而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那黑洞洞宛如张开的大口,肆意狞笑。
罪魁祸首,也在笑,笑得好不得意,趁着小怡呆愣,提刀便砍!
血花四溅,小怡呆愣的双眸,没了生气和焦距,只知道一双温暖的大掌捧起了她的脸,耳边那个总让人安心的温柔声音响起:“丫头,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少女抬着头,空洞的眸子看着满脸担心的男子,轻轻问了句,然后笑着沉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背后利器一路撕咬出的裂口怎能比得过心上的刀口?无忧无虑,整日笑嘻嘻,逗得众人合不拢嘴的两个孩子,如今一个死了,一个伤透了心,而他们……
束手无策。
“杀!”南宫月虹在一声尖叫后被赫连戗穹一掌劈晕,喝令之下,红着眼的勇士们怒吼而上,那一日的惨烈,活下来的人,谁也无法忘却。
裂谷里回荡的的风,仿若是在哀鸣,呜呜咽咽,死者的送葬曲,安魂歌。
活下来的人,咬牙生受着。
第三回:创钜痛深
“阿罕,你这般又有何用?”
离离草原上,玁狁族人全都换了素白衣袍,用于祭奠和祷告。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身心俱疲,人们的脸上失了笑容,每每碰面,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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