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两个拦住章听鼓的亲卫立刻收了兵器,左右一扶,将昏倒在地上的王氏抬了起来,朝内院走去。
此刻千机殿前只剩下章听鼓一人,而那对她紧闭的木门仅咫尺之遥。
章听鼓犹豫了再三,轻缓地走到殿前。
还没来得及有其他动作,紧闭的门后忽然传出魏公章长胥凌厉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章听鼓一颤,难掩慌乱地回答:“父亲,是我,听鼓。”
章听鼓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前,一动不敢再动。
过了一会儿,殿门才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穿着越部服饰的男子言笑晏晏地看向她:“姑娘。”
作为太师魏公的嫡女,章听鼓当然也有自己的封地,只是一来她从未去过那里,而来也尚未出嫁,大多还是称她为“姑娘”。
“药师。”章听鼓脸色略白地看着越部服饰的男子,“哥哥他……”
“魏公让进来说话。”被称作药师的越部男子让开半身。
章听鼓迈着小步走进内殿,殿门在他身后被合拢,只有很少的光线透进来,宏伟空阔的大殿里只剩下寂静和黑暗。
她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朝上方的生父看一眼。
若说哥哥章芝亦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那么父亲章长胥就是最叫她害怕的人。
这种害怕似乎是与生俱来、众生平等的,仿佛日月东升西落一般的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人能够例外。
“听鼓。”
那低缓却可怕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是……父亲。”
“帝畿内像你这么大的女儿不成婚也都已经定亲了。”
平缓、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却让章听鼓内心猛然敲响了警钟,她低着头勉强笑道:“可是……女儿还想再多陪父亲两年。”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抗拒,换做平常,章听鼓绝没有这样的勇气在自己父亲面前说完完整了三句话。
黑暗的大殿内安静到了极点,原本站在旁边的越部药师仿佛也消失了一般,只剩下章听鼓一个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九级玉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片带着金缕的玄云缎下摆落在章听鼓的视线里,她放在袖子里的指甲已经深深扣进了皮肉里。
“你哥哥与王氏成婚一年却没有子嗣是最大的遗憾。”魏公呼出的气息在安静昏暗的厅堂内显得清晰而绵长,“我刚刚已与你嫂嫂说了,让她在大与诸贵姓中替你物色合适的人选。”
章听鼓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白,仿佛被黑暗中伸出来的手猛地揪住头皮,惊恐慌乱地跪在了地上:“不——父亲,不要让那个女人来决定我的婚事!哥哥还没回来,哥哥才不会让她随便把我嫁出去,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
“章听鼓。”
低沉而缓慢的三个字,却仿佛陡然掐住了章听鼓的喉咙,让她本想吐出的话语都戛然而止。
章听鼓睁大眼睛,惶惶不安地看着冰冷、光亮如镜的黑曜石地面,支撑住身体的手掌蜷曲成爪状,依然不断颤抖着。
“还想见见你的哥哥芝亦吗?”
章听鼓猛然抬起头,却只看到黑暗中一抹华服的背影。
“好好记住他,这最后一眼。”
巨大的惶恐和不安从心底蔓延开,章听鼓睁眼看着那穿着越部服饰的药师抱着一个巨大的木匣子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
她下意识抗拒着,后退着,却无法阻挡那个暗红色的匣子不断逼近。
“姑娘,看看公子吧。”药师将暗红色的匣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安静的殿内发出“卡塔”一声清晰的脆响。
“不要忘了他。”
那匣子木质光亮润泽,仿佛一件玉器,缝隙许是用榫卯拼合的,紧密得看不出差错,只是开启的暗扣上却沾了一抹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让人看得手脚冰冷,惶惶不安。
“不……”
章听鼓痛苦地向后扭开身躯,目光却无法从木匣子上移开半分。
药师抬头看了一眼台阶上方的章长胥,慢慢抓住暗扣,将木匣子一点一点推开——
“不……”
章听鼓看着匣子里的东西慢慢露出来。
先是一滩暗红色的污迹,像大漆一样覆在木质上,然后是一团干枯的黑色毛发,仿佛活物般拥挤着从狭小的空间里滚落出来,露出被遮挡的部分。
当匣子内那物的真容彻底呈现于昏暗的光线之下,章听鼓再忍不住,尖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药师垂下眼帘:“魏公,节哀。”
昏暗的厅室内静默得犹如一滩墨汁,黏腻、沉重而黑暗。
药师跪坐在满是碎片的地面上,章听鼓昏倒在一旁,珠帘后面的魏公章长胥静默着,过了许久才听到那银丝联羽纹的黑鲛绡纱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药师低垂着头颅默不作声,听得太师魏公忽然说道:
“西野如何了?”
西野,处中原北夷之界,本是抵御北夷的屏障,也是汉夷各族混杂之地,名义上受西野大将军袁世冲管辖。
药师的目光却对上木匣中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的章芝亦:“此刻动手恐怕多有不利。”
魏公站在九重台阶之上,深色暗纹的衣摆被一股忽入的冷风扬起巨大的弧度,仿佛张开一双可怕的羽翼:“逃回来的那些兵丁工匠一个都不必留下。”
“喏。”
药师垂首整理好安置章氏大公子芝亦头颅的木匣,然后伸手扶起昏死多时的章听鼓。
然而,当他触及章听鼓脉搏的时候,陡然睁开了双眼。
第8章 蛮子圆儿
京畿牢狱年前已经扩建了一倍有余,然而人满为患依旧是不够,不少犯人被光着身体锁在空地上曝晒,这既是一种刑罚也节省了不少空间。
一名狱吏拖着百来人朝外走去。
“怎么,又带刽子手出去?”
“是啊,牢里的还没收拾干净,又有一批南边来的犯人要处决。”那狱吏压着人犯看了对方身后一眼,“怎么今天来了个蛮子?”
大与城中诸人以京畿为贵,就算是京畿附近的城郊也要分出三六九等,穿着粗陋的外来人一概被成为“蛮子”、“乡人”。
“是啊,一个蛮子。”后来的那名狱吏甩甩手里的绳索,“还是冲撞了贵族女眷进来的……大道上拦了章家姑娘的马——”
“啧啧。”狱吏一绕着高大的蛮子看了圈,“倒是个胆肥的。”
“走开。”
“哟,还挺有脾气的……”狱吏笑着,挥舞手中的铁棒。
“小心这蛮子……“
牵着蛮子的狱吏话还没说完,蛮子身上的锁链哗啦一声全断了,没收住的手臂直接将另一名狱吏打了出去。
“——力气特别大……“
那被打出去的狱吏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捏着刑棍咬牙道:“该死的蛮子,还真当我收拾不了你了?”
蛮子昂起下巴,略一挑眉:“要不,你直接换这儿最粗的链子来试试?”
京中大狱历史悠久,其中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这狱吏眼见蛮子一身蛮力,便也不与他硬抗,阴阴叫人取了一根头发细的铁丝扣住蛮子一双手腕。
铁丝也是个稀罕物什,只有在这奢靡成风的京城大狱中才会被用来当做刑具。蛮子还不知道它的厉害,奋力做着挣扎,只是那东西只要他稍一使劲便嵌进手腕里,勒破皮肉,再一用力就要割断筋脉,却怎么也不得挣开。
一干狱吏嬉笑地看着蛮子将双手勒得鲜血淋漓:
“果然是没有脑筋的蛮子……”
“就该如此制他……”
“不如把他丢到那个牢室里去……”
蛮子没有仔细听狱吏的切切私语,努力和身上的铁丝做着争斗,直到被丢进一间阴暗发臭的牢室里,看到牢门被关上,才回过神来:“喂,你们等等,把这破玩意儿拿了咱们来打一架……”
可惜没人应他。
这间牢房里蹲了三个人,一个高大壮实,一个黑瘦些,却满身刀疤,还有一个小男孩看起来挺白净文弱的样子,整个蜷缩在高个子怀里。
蛮子低头专心对付着身上的铁丝,完全没有注意到另外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黑瘦的刀疤男与高个子相互对视一眼,慢慢朝新来的蛮子走去。
“干什么!”
蛮子感觉到周身的气息不对,猛一抬头,便见得两人面色不善地围在跟前。
“哟,蛮子。”刀疤“噗”一声,把嘴里的稻草吐蛮子脸上,“一股子羊骚味儿。”
高个子看着蛮子留着孔痕的耳垂,眯起眼睛:“北夷人吧?”
蛮子警惕地看着两人不说话。
“呸,老子最讨厌北夷蛮子了。”
刀疤吐了一口唾沫,伸手要掐蛮子的脸却被后者一扭头躲开了:“你才北夷蛮子……你全家都是北夷蛮子!”
“臭小子还敢躲?”
刀疤狞笑着就要一拳头砸上去,冷不防被蛮子一撞,顶到了肋骨,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蛮子向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另一边没动的高个子:“你们想打架?”
高个子摸摸下巴:“不是……”
一拳头猝不及防砸了过来,险险擦过蛮子扭头躲开的耳边:“就是看你不顺眼想收拾。”
蛮子被反剪了双手,躲闪得很不容易,喘气看向两人:“有本事别趁我手不能动的时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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