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妖骨香
周显住的地方十分清雅,看着似乎并不像一个讲究门第的世族贵胄家里,一席蔺草,一方竹榻,案桌上红泥小炉温着一把拙朴的泥壶,散出淡淡的氤氲。
周显人称周郎,当年与陆嘉仪并称钟昭公麾下两大东南才俊。
罗氏尤其是罗重门下遭到章长胥一番血洗,唯独两个中心人物例外,其中一个就是周显。
罗氏历代忠血铁骨,即便军威权重,从不被世人所疑,除了唯一的例外,钟昭公罗重。
当初钟昭之乱,钟昭公身在内宫之中,其亲信周显以建国令调度京畿宿卫军,封闭王城逼宫进犯,因此,“钟昭之乱”初时又被称为“周氏子之乱”。在众人看来,纵使周显是那把谋逆的刀,其主钟昭公罗重才是握着那把刀子的手。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
周显的确做了听命谋反的棋子,可他的主子却不是钟昭公罗重,而是如今保下他的人。
犯了谋逆大罪却依然可以脱身保得性命,乃至高官厚禄,除了权势滔天心思深沉的那位,又还有谁能做到呢?
白皙纤长的手指翻过两个茶碗,垫着粗布,将泥壶里的茶水倒入碗中。
有人叩响木门。
周显眼睛也没抬一下:“进来吧。”
两个家丁抬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讲他稳妥地安置在药师对面的坐席上,然后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将整个厅室留给这两人。
来人撑起身体调整了一下姿势,还带着水汽的乌黑长发,如胶似墨般垂落下来,晕湿了身上轻薄的麻纱长袍,光着脚踩在蔺草席上,敞开衣襟,露出被搓洗得泛红的脖颈,剃干净了胡须,一张清俊雅致的书生面孔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眼角微微翘起,像只狐狸,又像打呼的家猫。
周显将其中一个茶碗放在对方面前:“许久未见,嘉仪还是这般风姿卓越。”
将自己刷洗干净的瘸子端起药师递来的茶碗一口饮了下去,擦去嘴角的茶汁,道:“客气,周郎仪态更甚从前。话说魏公何时送我往菜市口行刑?”
传闻中那个衬托出魏公章长胥骄奢淫逸、阴郁深沉的胆大妄为、偷盗禁宫财物之人,便是眼前这瘸子,早早被判了刑,却至今没有被拖去菜市口。
周显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笑了,视线落在他那双苍白羸弱的腿脚上,出口问道:“嘉仪的腿伤如何了?”
陆礼,字嘉仪,东南三大姓陆氏之子孙,“钟昭之乱”前,可谓权臣罗重最得力的幕僚之一,少年便得神童之称,才学风流,诗书礼乐射莫不敢说不精,唯独少年时一双腿疾,毁了他纵马江湖的梦想。
他是除了周显外,唯一被留下的钟昭旧部,只是活着的原因却截然不同。
陆礼靠在素色的锦缎软枕上,头发上的水渍污了好一片价值不菲的暗纹绣面:“不如何,老样子。”
周显见状也无愠色。
当初陆礼在罗重身边的时候很受重用,钟昭公罗重为了医治他的腿了不少精力,那大概是陆嘉仪最为得意的时候,一双腿,只要不是高难度的骑射奔跑,几乎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这正是当初罗重为你医治腿伤的药。”周显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陆嘉仪面前的案桌上。
陆嘉仪漫不经心的神色淡了下去,视线转了过来。
玛瑙青玉瓷,大肚细颈的瓶身,不过两指大小,安静地立在桌面上。
他伸手抖落袖子,拔了瓶塞放在鼻子下一闻,顿时皱起了眉头——
果真是那熟悉的呛鼻香味,辛辣中带着股甘凉,像是猛地从鼻腔冲到天灵,能把人整个贯通开来。
陆嘉仪塞好瓶塞:
“……这药你是怎么弄到的?”
陆嘉仪的的腿伤在东南湿热的雨季捂了数天,伤口腐烂,连命都差点要不回来,那双腿,在整个东南,乃至王都大与的药师医师治疗之后都没有恢复的希望,却是罗重最后找到这种名为“妖骨香”的丸剂,才令他重新站了起来。
然而这药丸珍稀,方子密不外泄,只知道其中需要添加一种绿玉研成粉末,而这种绿玉产自南州府越地深山,只有用产自西野的黑金石才能研磨成药末。黑金石产量极少,通往北夷的咽喉要道山谷关丢失之后,内乱迭起,商贾难以通行,这种黑金石也就成了千金难买的稀罕物。
周显慢慢地转着手里的茶碗:“这药不是我弄来的,是魏公。”
陆嘉仪掂了掂手中的药瓶:“那么山谷关……”
“山谷关已被袁世冲收入囊中。”周显放下茶碗,将双手拢在袖子里,闭上双眼,“北夷……当年钟昭公梦中都要征服之地……”
陆嘉仪攥着手里的药瓶回头玩味一笑:“时至今日,周郎竟然还有脸念起钟昭公么?”
周显愣了愣,然后抿嘴笑道:“我愧对钟昭公,可无愧于自己,我的主上从来就是魏公而非他罗重,况且君子立世,一身学识为的是家国天下,又岂是一人一君?”
“好个家国天下。”陆嘉仪笑道,“难道周郎今日不是来替魏公做说客的?”
周显挥了挥手:“钟昭公罗重,家世雄厚,有谋略有胆识,更难得的是有情有义,出仕之人莫不求这样一个明主,然而……”
陆嘉仪双手放在身前,垂目看着膝盖前那一小方草席,仿佛仔细研究着那些纹路,对药师的话语全无兴致。
可是,那些字句,偏偏像细密的针,一根根扎进他耳朵里:“罗重何曾真正把你当过心腹,军政大事他问你试你,却从不让你沾权,大军出征,却从不带你在身边,京城宿卫军宁可交给我也不信你,为了一个……”
“哗啦”一声。
茶碗翻到在案桌上,琥珀色的液体流淌开,顺着案桌的边缘滴落于草席上。
周显看着陆嘉仪。
“呵呵。”陆嘉仪忽然笑出声,挑眉反看了周显一眼,“周郎难道是在遗憾,当初没有选择钟昭公而是章氏?”
一声轻响。
周显将手里的茶碗放下:“我只是不明白,你几次冲撞魏公,魏公都能容你,还要用你,为什么你就能一根筋为了罗重死硬到底?”
陆嘉仪将手里的药瓶放在案桌上,歪头一笑:
“或许魏公就是喜欢这样的,周郎下次不妨试试,可我……手里并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而陆嘉仪,如你所见,也不过是个依赖药物的废人罢了。”
周显看着陆嘉仪,对方却只给了他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也罢……”周显双手撑住膝盖站起来,“也是可惜了嘉仪……”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嘉仪忽然“哇”地突出一口热血,喷溅的血水尽数洒落在白色的长袍上,如浆果破开红痕淋漓。
“你……”陆嘉仪伏在坐席上,吃惊地看向周显,“……你要杀我?”
“自然,我原本就希望嘉仪能拒绝魏公的好意,毕竟……”周显笑得如沐春风,眼角微微眯起,“魏公身边只需要有一个出主意的人就够了——”
第15章 郊祭
“公子,你说大公子这两日便能与我们回西野?”
“没错。”袁真往堂椅上一坐,习惯性地盘起双腿,却被扶手卡住了,不得不放下。
“太好了!”
“我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兄长也早起了这个心思。”袁真摸摸下巴,“就说这大与城不是什么好地方,又闷又挤,还舍不得吃肉……”
袁真说的,是当下被当做头等美味的脍肉,薄如透明的肉片,一层层铺平,也没有一个巴掌的肉量。
“既然如此。”阿义说道,“我们也早作准备。”
“急什么。”袁真一脸嫌弃,“都说有两日了……再说都到国都大与了,连天子都没见过,不太亏了么?”
“公子!”阿义瞪大眼睛,“办正事要紧!”
“我有分寸……”袁真不高兴地垂下腿。
远在西野的袁真自然不可能莫名其妙想起来要到京畿探望兄长,究其原因还是局势变化即将威胁到袁琛使他不得不冒险入京。
在袁氏治理下雄踞一方的西野一直与京畿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只是这种平衡却是脆弱的,建立在章长胥步步紧逼,袁世冲不断退让之下的脆弱平衡。
西野与北夷都是贫瘠荒蛮之地,两者之间征战不休不仅仅是因为家国忠义,还是为了生存,一块土地只能产出那么多粮食,北夷多活一人,就注定西野要饿死一人。西野得了沃野百里的山谷关要冲,这种相互逼杀的矛盾就会缓和很多。
而致力于让北夷与西野相互损耗的章长胥绝不会容许西野喘一口气。
对于章长胥的摧压,从前西野大将军袁世冲或许不敢有什么别的心思,可如今章芝亦身死,南平军群龙无首,南州府百越之地再次动乱,而此时的章长胥无暇北顾,又有山谷关沃地,袁世冲有了底气,腰杆直了,枪杆子硬了,自然要抵抗一二。
作为京中质子的袁琛必然首当其冲,只是不论生出什么变故,从大与到西野千里之遥,仅凭他们这几个人,要做什么都来不及,只有尽早离开。
“老头儿一声不吭把大哥送到大与、大哥办事瞒着我不让我帮忙……”袁真耷拉着肩,把盘不起来的腿搭在扶手上, “他们都把我当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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