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亭舟。”
长指甲划在席上细细响,她神情恍惚,念道。
“刘千岭。”
指甲划的越来越深,神色也越来越狠。
“刘万沉。”
食指的指甲脆声断掉,她面上涌起疯狂恨意,“死得好,都死得好啊。”又陡然染了哭腔,垂声道:“可是谁还我谌儿……”她伏身埋进手掌,声若蚊鸣,“谁还我……御儿……”
蒙馆夜宿的时御猛然坐起身,满头汗,胸口狂跳。他仰头喘息,喉间的紧掐感阴魂不散,胃里的恶心强烈翻滚。他俯过身,低声干呕。
屋里的灯悄悄擦亮,钟攸倒了水。时御停下干呕时面色苍白,他垂眸躲开钟攸的目光。钟攸坐在床沿,将水递了过去。时御没接,昏暗的灯光里,他几乎有一大半都陷在阴影里。
这样一直坐了很久。
钟攸也没有动,静的像是没这个人。
时御胸口倏地有点怕,害怕真的没有这个人。他突然抬头,看向钟攸。
钟攸又将水递了。
时御接了杯,却没有离开他的手。
“喝完再躺。”钟攸侧头目光平静,他语调很轻,像一下一下抚在某种大型猛兽的身上,“天一亮就不怕了。”
时御在这声音里喝掉了水,胸口似乎压下去些翻腾。他没松手,钟攸这一次也没有抽手。两个人一并坐着,那案上的灯忽地摇晃,灭掉了。屋里又陷入黑暗,钟攸收了脚,缩上床。
他们在黑暗中手指相碰。
时御将杯子放上床头,握着他,靠在那里沉默。今晚钟攸的手很热,不似前几回的冰凉,他下巴压在膝上,拇指轻轻摩挲在时御的虎口。
“先生。”时御低声叫他。
钟攸偏头,学着时御往常,嗯了声。
“我可以。”时御微哑,“再摸一下头发吗。”
钟攸倾身过去,时御抬手轻抚,仔细地触摸那发丝的柔软,在滑到他发梢时忽然用力,将他按进怀里,紧紧抱在胸口。
钟攸被这一下惊了惊,箍在他腰背上的手臂力道骇人,贴着的胸口跳动沉重,只是弥漫出非常痛苦又挣扎的味道。将他抱在胸口,又像将他抓在手心。
仿佛想凭靠这温暖去与什么一决胜负。
第13章 旧账
两日后理问所的人到达,钟燮亲自去迎。然而出乎意料,这一次同来的竟还有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孔向雯。一个理该理问所查办的案子,竟然惊动了正四品副使?况且青平布政使司虽然如今有四位副使,但这个孔向雯大有不同。
此人是如今青平布政使戚易的心腹。
钟燮敏锐地察觉出点东西,但他区区新任督粮道,若非背后那番家势,甚至是连孔向雯身边都站不得,即便心下已经生疑,也不能随意指问。
那马车帘一掀,后边跟着策了一路马的理问所官员连忙下马来扶。孔向雯抬手意示不必,自掀袍下了车。
这人如今四十有余,是永乐年初,青平前布政使谢净生调动靖陲后才显露头角,升列上品的老人。其自当官起,便一直于青平供职,对于青平下属分道,最是熟悉。
他目光往这儿一转,先看见了钟燮,立刻越过众人,直直来与钟燮相谈。
“如辰。”孔向雯亲热唤钟燮的字,道:“这一番下巡可有你受,这两日劳你在此耽搁公务,是按察司的疏忽。你等着,待你我一同归去时,我必向大人说个明白。”
“孔大人。”钟燮行礼,抬手引路道:“命案当急,下官与大人边走边谈。”
孔向雯哈哈一笑,由他带路,只道:“走走走。这路上我已将案宗阅过,不知那妇人可已监收入狱?”
钟燮一顿,道:“理问所的人未到,仵作未查,那刘万沉尚不知身亡缘由,按律,此女只能监管,尚不能入狱。”
两人已经进了衙门口,孔向雯闻言露了笑,他停了步,抬手点了点钟燮。
“你啊你,如辰,你常在京都造学,不知这地方手段。这案子一眼即明,纵然等来仵作也无关咱们手下查办流程。那妇人的的确确推了刘万沉,刘万沉也的的确确因此毙命。你若因一时心软松了手腕,这等歹毒恶人便会窥隙捣鬼。”又道:“这地方分守道往往与当地人相熟,指不定暗地里私贿来往。案子一旦拖得久,上边的问斩令就不好下,一来二去又是一通麻烦。你知不知?”
钟燮眉间微皱,道:“纵然如此,也不符……”
“如辰啊。”孔向雯携了他的手握了握,笑道:“纸上谈兵终无用,你且看着,这案子必起纠纷。”又道:“你可知这妇人是谁?”
“长河镇莲蹄村时氏。”
孔向雯意味不明的笑出声,钟燮胸口一滞,隐约漫涌上些厌烦。
孔向雯道:“这个时氏,自守寡以来从未恪守妇道,与临近乡村中诸人有染,其名响亮,长河镇上花街的姐儿都未必比她更有名。况她有一子,年十九,正在这镇上的蒙馆里做徒。这蒙馆在长河镇久积威势,你说我等由上下查,案毕即走,底下的小鬼却常年居此地。他们若是得罪了人,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活?然而我们为官者,不正是要求一个公正吗?是故按我所说,立刻由我按察司监押时氏,画押办罪,赶在初冬前解决此案。这样既干净利落,也不为难下边众人,你我还能早早归府是不是?”
最后他语重心长道:“如辰,你方才任职,多有不知,倒也无妨,时日一久便能明我今日所说句句不假。况且这刘万沉。”他指了指上面,“不仅耽误不得,还要保他尸身无恙。”
这一番绕来绕去,只怕想说的只有最后一句。管他什么缘由,时寡妇都是一定要斩!因这刘万沉怕是在府中有人情牵扯,只让孔向雯赶来告诫他一声休管闲事。
钟燮未回话,只缓慢抽回了手,垂隐官袍之下。
苏硕一直蹲守消息,得知这孔向雯来了,转头就去给他师父讲了一声。蒙辰将茶端了又放,只道:“这刘万沉……何时与青平府有关系?”
只怕关系还不浅。
“从未听闻。”苏硕道:“况且依照刘万沉的脾性,既然有青平府做靠山,又何必再忌惮我们一个小小的蒙馆?他可是惯会狗仗人势,必定立刻要找小六翻翻旧账。”
蒙辰缓慢的转着茶盖,他又问道:“那刘千岭可与青平府有过关系?”
苏硕一静,转了几圈,道:“若刘千岭与青平府关系不浅,那。”他低声道:“小六怎还能活到如今?”
“不一定。”蒙辰终将茶盖掀了,道:“那会青平布政使可不是戚易,而是谢净生。谢净生……”他撇撇嘴,“罢了,我提了你想来也是不认得。你只知道谢净生断然不会与刘氏有干系就是了。如今戚易当职,忍个三四年,以求把位置坐稳再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依然不对。
此案最大疑点,即是刘万沉到底因何而死?真的是苏娘子那一推,还是时寡妇那剪子?可最先赶到的蒙馆弟子看得清清楚楚,剪子扎的伤口纵然可怕,却都不是要害。翻过尸体来看,后脑也并未见致命重伤。
他到底怎么死的如此恰好?
像是定好了时候。
并且,他是怎么在烂醉时找到了时寡妇的院子?
这疑点尚未解决,时寡妇收押入狱的消息先来了。时御赶到衙门时人已经进狱,连面都没见到。苏硕与司狱司的熟人打听,却也只得到一句按规矩办事。
钟攸在后看会儿苏硕与熟人交谈,转目看向那衙门。
孔向雯的马车停在门口。马是极其普通的马,车是极其普通的车。这会儿还有些风,但那车帘纹丝不动,将车内情形挡了个死。
钟攸移步,隔了些距离,围着那马车,转了一圈。
“先生?”苏硕回头时正见他在看马车,便道:“那就是孔大人的马车。”又道:“倒是……够简朴。”
钟攸似乎笑了笑,但笑意仅仅浅滑过去,慢声道:“确实。”随后问道:“青平府的仵作来了吗?”
苏硕迟疑,摇头道:“不曾见到。”
钟攸轻轻叹口气,他道:“这位孔大人行事雷霆,却越了流程。人死因尚且不知,仵作不曾露面,却先拿了人。”他抄拢了拢青衫袖,道:“不合律。”
“只有我等自请仵作前来……”
“不行。”钟攸道:“蒙馆不是按察司所属,又是时御亲友,凭什么碰尸身?除非刘家自己要求仵作剖查,否则再过几日,尸身延时,就是按察司的仵作来了也查不出东西。”
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草草结案,让时寡妇赔命?
回蒙馆后钟攸与蒙辰一同在小院子里走了两圈,没有叫其他人,连时御都留在了馆中。
钟攸没有入屋,他仅仅站在阶下顺着破门往里望。
“先生是见惯风浪的人。”蒙辰背着手站在一旁,问道:“这儿地如今最安静,老夫只能在这里听先生高见。”
“专程要蒙叔陪我来一趟。”钟攸道:“我没什么本事,也不会查案,更无权插手。我只有疑问,想求蒙叔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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