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姜虞就是我师父。
诚然我是李无渊的儿子,这是在神鬼面前滴过血认过亲的。诚然我也是赵今今的儿子,因为我额头这枚胎记是唯一区别于姜虞的东西了。但我诚然也和姜虞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终于能明白李无渊死前看我的最后那一眼中的意思。那根本不是一个父亲看儿子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经年之后、隔山望水地在看自己永远也回不去又放不下的曾经。
我抬头望向我师兄,到底是没忍住,哭得一脸狼藉:“李央,我求你……你告诉我,你是爱我这张脸……还是我这个胎记?”
我想我这时候的眼神,一定很像我亲爹死的时候。
☆、白勺
我在带走纳兰衣锦的那天晚上,曾在观火琴里浮光掠影地见过了我师父的一生。不过那段回忆里没有关于观火岸的真实影像,也许那块圣地有某种禁制,所以我才会问宝卿,那里美不美。
真想亲眼去看看。
多年以前,有位圣哲对世人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后圣哲就全心投入了人事。
圣哲以一己之力,将诸世间生生分为人间与神鬼间,一面以身饲人,一面留下了永不入世的观火岸,来处理种种怪力乱神。观火岸之人借用着彼世之力,对抗彼世精怪,他们横跨阴阳两界,任人间战火纷飞或盛世风华,洞若观火,不言不语。
不以彼世之力干现世之事,这就是观火岸铁的规矩。
观火岸的历代主人一手仗剑,一手携琴,镇守在神鬼两岸,端持人间秩序。
情比道清,心比佛硬。
唯有如此,方能无懈可击。
我师父是个异数。
他是几百年来最天赋秉异的继承人,却是最乖张的一个。他师父把观火岸交给他的时候为他算了一卦,却是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到死的时候,才把我师父叫到跟前去说了一句:“但尽凡情,不作圣解。”。
果然如老圣主所言,我师父出了事。
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坏了观火岸的规矩,泄露了天机,强改了天下的命数和气运。
李无渊命定是个短命的皇子,出身卑贱、不蒙恩宠、母亲早逝、兄长狠厉。人间从来不温柔,皇家更不,天命原本要将他的野心与理想生生烧光,然后叫他死无全尸。
我师父便以神鬼之力逆天改命,发动禁术助李无渊度过死劫,又用雷霆手腕送他登基。那几年当真是杀伐果断,尸山血海堆砌了王座。
李无渊当真做了皇帝。
我师父一直是他身后的男人,到此,似乎终于可以迎来柳暗花明、光辉似锦。
这时候李无渊娶了赵今今。
纵然我师父有着神鬼之力,他却也只是个形单影只的江湖草莽,不能左右天下人的心思。所以我爹迎娶我娘这件事,其实有很大一部分还要归功于我师父的撮合,毕竟那时候李无渊弑父杀兄,已经是一身腥,只有睡了赵今今,才能真正拿稳天下。
他们成亲那天,我师父站在离李无渊很近的地方,艳艳礼堂中,一直在笑。
我师父那时候表现得云淡风轻,就是李无渊本人似乎都表现得比他还激动,几乎是赌着气睡了我娘,生了我。
可我落地那一天,向来很淡定的师父却不淡定了,直接硬闯皇宫,从赵今今的怀里把我抢了过去。
自那以后销声匿迹。
李无渊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个死劫,事实上,他的确是死了,是我师父发动了究极的禁术两生咒印,硬生生地分了一半神魂给他。从那以后,我师父和李无渊便共享着一条生命,所以李无渊的孩子才会那么像他。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李无渊命定无后。
原本天下的轨迹应该是这样子:李无渊会死在他二十二岁的秋天,而他的长兄会得到天下的权柄。这个帝王耽于酒色,很快就会把国家败光,泱泱大衍毁于一旦。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师父从我娘怀里抱起我,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那个肤色雪白的小婴儿在沉沉安睡,眉间一枚小小的火焰。
就是这个瞬间,我师父窥见了天命狰狞的轮廓。
李无渊得到了他本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他一定会付出代价。他命里无子,我却是借着我师父的一半神魂出生的,我是这个混乱的命运洪流中最大的异数,我注定毁掉一切,以偿还我父亲的罪孽。
刹那间有血色的画面浮现在我师父眼前——年少的李麓是个声色犬马的废物,赵今今将封喉的□□捧到李无渊面前,西岐起义,南苗不臣,盐城战姓的将军举起反旗,北方的狼族一哄而下……乱世风云、狼烟四起、生灵涂炭。
这是未来。
可他已经许给了李无渊三百年盛世天下。
我师父的第一反应是杀了我。
最后他还是没敢下手。
——他算是见识到了天命的强大,也认清了自己的年少轻狂。他以彼世之力干涉现世之事,本就打乱了一切。大衍将死,政权将亡,就算中间出了差错,命运的洪流也会把世事引到那个终点……个人力量的渺小与无力让他感到绝望,不管他再努力,命运一个促狭的回眸,转瞬间就能让一切都分崩离析。
我就是命运派来扭转乾坤的,他已经铸下大错,他不能再杀我了,那只会错上加错。
可他一直是一个那么倔强的人。
然后他就带走了我,将我养在深山里,教我弹琴、要我不通世故,只待有朝一日情根深种。
因为深情的人最愚蠢。
全天下称我的名为麓,是帝王之名,麓者,林之大也。
其实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叫麓,而叫戮。我师父为我拿了这个名,怀着十足的恶意。他是早知道我要带去杀戮和毁灭,早知道我要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可他要的不是灭,而是生。所以他又有了一个徒弟,名单字为央,取终结之意,是要他来终结一切,以迎新生。
我师父捡到我师兄的当天晚上竭尽所能算了一卦,终于从条条死路中勘出一面生门。
一个王朝的污名总是要人来背的,他要李无渊流芳百世震古烁今,所以让我来。
让我来扮演这个天下最大的丑角,让我荒淫无道、残暴无情,要我戕害天下、十恶不赦。如此,在我死后,下一位皇帝、下下位皇帝,只要坏不过我,百姓便觉得能过下去了。
毕竟人只要把一条贱命做过最后底线了,那生活只要好一点点,便会觉得还有希望——人类就是如此生物。
而这个方法要行得通,就必须保证大衍在我不停地作死中能风雨飘摇而屹立不倒,所以他把我师兄教成了那柄无往不胜的剑。就好像丑角在戏台上卖笑的时候,不能有愤怒的群众把他揪下来打吧,那这台戏还唱什么唱?
他把我养在山阳,把我师兄养在山阴,一半的时间教我弹琴,一半的时间教我师兄使剑、使秘术、使兵法……还要给他讲这个天下和命运这些宏大玄妙的东西,讲自己犯过的错,讲补救的方法。
每每这些时候,我师兄都会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我透过我师父的眼睛看到了他专注而深情的蓝眼睛,那是我从没有通过李麓的眼睛看到过的眼神。
我师父要他做的事情说起来挺简单的。
——就是要护着我成王、不停地作死、攒下足够的仇恨、汇集足够的罪恶……在此期间,保证我得有个儿子。
最后,只要在我作够死以后,真的咔嚓一刀,就结束了。
我的儿子会坐上我的皇座,只要他不血洗朝堂、虚耗国库、坑杀降军、屠戮后宫的话,他一定会是一位伟大的仁君。
而我这个角色到底应该在一个什么时候死,让我师父伤透了脑筋。
终于,在我十五岁那一年,他算出来了。
他最后一次去找了我师兄,告知了时机:“契机并非是个固定的年月日,而是一个人。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时机就到了。”
他描述了那个人的出场方式及形貌特质:“太子之师,青衣。眉目生春,未语先笑。左耳生痣,色丹。”
再之后,他只身一人来到皇都,潜入皇宫。
在他走后,李无渊万念俱灰,只是不停地发动战争来麻痹自己。他打下的江山越来越多、大衍的国土越来越大,可还是空虚。所以,时隔十五年之后,当帝王在皇宫里再见到我师父,他的眼睛才会是那么的泫然欲泣。
可我师父已经把自己的爱和恨都锁进了观火琴里,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忘了。
没有忘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我师父和我不一样,他从来不是一个能被儿女情长牵绊的人。纵然一开始他爱上了李无渊,但到后来困扰着他的却一直是王朝命运、天下大势、天命所归这些东西。他终究没有放下自己的骄傲,到最后,与其说他是在兑现许给李无渊的诺言,不如说他是在与天斗其乐无穷。
所以我果然还是李无渊的儿子。
我爹的声音都在发抖:“阿虞……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还在气我当年与赵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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