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人,那是他一生的苦难和勇敢,同时还倾覆了整个大衍王朝的运道。
刚破冻的未央湖上还漂着些许浮冰,湖边是张灯结彩的集市,人声鼎沸。年少的李无渊靠在湖边的栏杆上远眺,一身都是戾气和冷漠。他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强硬却笨拙地抗拒着这个对他不怀好意的世界。
许是听见什么响动,李无渊回头,两人的视线便对上了。
我透过师父的眼睛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依依垂柳下,李无渊的脸逆着光,不清不楚。可河灯的光映在他的眼底,使他的眼眸亮如烟火。
那一刻,我听到心底深处传来一声喟叹,似乎是师父放下了什么,对自己的心做了妥协——认了。
只那一眼。
我借着湖水的倒影看到了师父,那个时候的他很年轻,眉梢飞扬,一笑一动都是掩盖不住的意气风发。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他后来的样子——他在那个山脚旮旯里且歌且奏,面庞青春惊艳,眼神荒凉古老。
那些儿女情长,那些红尘道场,师父说,他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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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举起反旗的,是顾天楚的那支队伍。
同时,一大批有名或无名的隐士纷纷出山,执笔挥就,洋洋洒洒,讨伐檄文一车一车地拉来皇城,其中夹杂着各种对恩师对挚友的悼念。
各地起义军现,狼烟四起,伐昏君不仁。
我师兄就带着他的傀儡将领们四处平乱。
虽然是他亲手屠杀了朝臣,不过他身边那一批都是绝无反心的效忠者,他打仗是用兵如神,大衍兵又多,收拾那群乌合之众定然不在话下。我在皇宫里安安心心地吃喝睡、看春宫、遛鸟、喂鱼、撸猫,不亦乐乎。
可我显然没有意识到正规军和草莽的区别。而我师兄正四处逮的,便是那些草莽。
那些人是什么规矩也不讲的,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敢用,里面充斥着亡命徒,他们也不怕死。
我师兄被抬回来那日,是个阴天。
我冲到宫门口的时候,他刚刚被抬着跨过三步宽的门槛。他的身上盖着灰色的绒毯,面色青白,仿佛抹了一层石灰。
如同早已死去。
我扑到他身边,伸手就要去提他的衣襟,被一旁的战萧拦住了:“皇上,不可,殿下肩膀和胸口上,还留着三支箭镞。”
我于是凑到离他的头很近的位置,狠狠拍了拍他的脸,泪如泉涌:“你倒是敢死给我看看?”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我的眼泪刚好就落入他的眼里,然后又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艰难地抬起手来蹭了蹭我的发鬓,他的眸子湛蓝如海,那目光近乎是温柔的:“……我不会死的,不到那一天,我是不会死的,小戮儿。”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手也落了下去。
我霎时间肝胆俱裂,也不管他肩膀上的箭镞了,开始疯狂地摇晃他、歇斯底里地哭。那一瞬间我非常的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我走到现在,没有一件事是我真正想做的,我做的那一切,都是因为他。
现在他死了,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没有人,再逼着我往下走了啊……
有人七手八脚地来拉我,我疯了似的把他们挥退。我死死地抱住我师兄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我闻到他身上的血味下若隐若现的那层冷香,那是我所熟悉的,最开始的味道。
忽然我腾空而起。
宝卿那个胖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居然把我举起来了!
他揪着我后背的衣服,将我直接举过头顶,使我仰面向天。我看不见我师兄,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脱力,一时竟然动弹不得,连破口大骂也没了力气。
然后我听见宝卿的声音:“皇上,闹什么闹!永宁王还没死呢,怎么就在哭丧了?你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抬进去救治啊!救不活,就提头来见!”
下头一片唯唯诺诺:“是是……”
如他自己所说,我师兄果然是没死成。不过他伤得很重,没办法再回去打仗了,幸而敌军已被清缴得差不多,那些人走投无路了才发动了自杀式袭击伤了我师兄。
在下一波起义来临前,似乎是可以休息一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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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在隆冬腊月,芳菲苑里梅花盛开。皇后生的。
凤栖宫里人仰马翻的时候,我就杵在皇宫里至高的登凌塔上喝酒,鹅毛大雪堆积在红木的塔栏和露台上,塔角的青铜铃铛似乎被冻住了,响声有些奇怪。
子夜,我看到一个凤栖宫的小宫女举着一柄红伞冒雪而来,不一会儿,走道里响起候在楼下的小绿咚咚咚的脚步声。那丫头边跑边喊:“皇上!皇上!皇后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皇上!是个小皇子……”
我回头看到她喜形于色的脸,忽然有些感慨,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能真心为我高兴。
可能是看到我的神情,小绿的脸僵了一下,粉扑扑的颜色也快速褪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抖了抖,然后唯唯诺诺道:“皇上要……要移驾凤栖宫吗?”
这时小红也咚咚咚地跑上来,兴奋劲儿与刚刚的小绿如出一辙:“皇上!妆妃娘娘也生了!是个小公主!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我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继续喝酒。
后半夜,雪下得更大了。塔楼内烤着一只巨大的暖炉,还烧着天竺进贡的神秘熏香,烛火昏暗,氛围十足温存。
塔铃已经完全被冻住了,不再响了。
所以那一声踩雪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那一声轻响,我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就不会知道他究竟看了我多久。
他终于说话:“恭喜皇上今日喜得龙子凤女,腊梅瑞雪,龙凤呈祥,实乃吉兆。”
我放下酒壶,抬头望着皇宫外的皇城,此时已晚,灯火已少,从这登凌塔上望过去,有点寂寞。
我说:“好了,杀了吧。”
“谁?”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我便回头去也看着他:“你说呢?”
我师兄站在露台外,却没有落上一丝雪。他有秘术护身,如同他不会沾上血一样。
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过元气还没有养回来,所以他的脸仍旧苍白,这使得他的长发显得尤其的黑,眼睛也尤其的蓝,毫无杂质。
他倏然一笑,刹那芳华:“已经杀了。”
我又望回远处,不说话了。
于是他站在露台上,不动,身上也没有雪。我也重复着喝酒的动作,没什么新意,于是那单调的动作也似乎成了静止。内烛火缭绕暖气袅袅,外风雪肆肆天寒地冻,我们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仿佛互不相识,隔着天地那么遥远的距离。
我牵起嘴角来笑了笑:“师兄,我是真的爱你。”
他又在外面僵立了片刻,然后跨入。一股寒气跟着他进来,裹挟着那股独属于他的冷香,突破了天竺熏香的封锁,传入了我的鼻腔。
他坐到我身边,拎起我喝过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又说:“师兄,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他看了我一眼:“你怎么时时带着那把琴?不许碰了。”
我:“师兄,你知道,但凡是有点技艺的人,都是希望能展示给别人看的。我跟着师父学了十五年的琴,天天练着,弹得还是很不错的。但我不能给别人弹,我一弹,就要死人。可是我就会弹琴和喂猪,我总归是想弹给别人听的。你不会被摄魂,我只能弹给你听……”
他说:“我不想听。”
他把横亘在我们中间的小桌子掀到一边,靠近我,握住我的指尖,贴着我的耳朵又说了一遍:“我不想听。”
他就着那缭绕的天竺熏香开始吻我,我仰起脖子让他吻,从喉结一直到下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眸子有些哀凉,因为我的反应已经一天不如一天。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看我一眼我就要炸,可是现在,他要弄好久,我也不一定有兴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还是很爱他。
翌日自清晨始,尖叫声便回荡在皇宫里。
后宫一十六宫妃,并着皇后,都死在昨天夜里,死无全尸。
我避开那些惊恐万状的婢女走入凤栖宫,抬手拨开皇后的床帘,入目便是满眼惨红。我的儿子躺在血泊里,含着手指头睡得正香。
我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好小子。
我儿子出生第一天,他亲娘的血就在他的襁褓上染出了几团栩栩如生的梅花。
我把他抱起来,想了想说:“隆冬腊月生的,就叫李隆吧,小名儿……就叫子夜。”
宝卿在我身后低声说:“皇上三思,那子夜,正是万阴汇聚之时,为小皇子起这个名字,怕是不妥。”
我低头戳了戳子夜的脸蛋,笑得很是慈爱:“你怕什么?一切都在为他保驾护航,他就是叫狗蛋,也一定是要名垂千古的。”我瞟了宝卿一眼,“不是么?”
宝卿似乎有点慌,弯腰赔笑:“皇上说得是。”
当然是了,这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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