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饼看着好吃、闻着也香,嘴巴一嚼,真如同吃了蜡台一般又苦又硬。可是看来往的行人,吃的都很香。只有我……只有我,吃不了任何食物。
碧空如洗,大雁南飞,太阳却落到了西边,这就是新皇登基第五年时的景象。
可我无心欣赏,连口腹之欲都被剥夺的话,又有谁笑得出来呢?
长安西市禁擂已响,各个商贩开始收拾行李。正值此时,一位身着朴素的男子翩翩而来,他容貌生得比那道士还要好很多,出尘脱俗,如世外仙人,可惜眉间一点红痣,坏了这种感觉,有点像媒婆痣。
他朝着空中看了一眼,目光落到我这里。
我心中咯噔一声,差点就要以为他看见我了,随即呼出一口气——他的目光游离,很快就挪开了,大概是看不到我。
就说嘛,这一路过来,都没人认识我。
那人分花拂柳,我心下像生了一把小钳子似的,忍不住想要看看他究竟去了哪里,便傻乎乎地拿着那个饼,跟在他身后。
一路都没什么事,直到这条街道走到了尽头,他忽然回头,从袖子里拿出数个铜板,塞入我的手中:“拿去买点栗子吃吧。”
“栗子是苦的,我不喜欢吃苦的东西。”我又惊又奇,他居然真的能看见我!
他微微一笑,蹲在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虽然不知道你是哪里的孩子,但看你衣裳破旧,想必是和家人走散了。我这里还有六十个铜板,都给你吧,去添一件新衣服。”
不对啊,我觉得我应该年岁挺大的,为何他说我是“孩子”?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形,看起来最多是十岁的少年,还没抽出个子,细胳膊细腿,十分可怜。
我哑口无言,只能强颜欢笑:“哥哥,你真好。”
他拍拍我的头,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清秀俊逸:“好孩子。”
可他不知道我是鬼,还是个寂寞的、想要找一个人陪伴、和他说说话的孤魂野鬼,才这么胆大地接近我。
而且他虽然给了我铜板,我却用不到的。我尝不出五谷滋味,没有口舌之需,再多的银子也是白搭。
我不知为何,心下酸涩,红着眼圈,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委屈,拍开他的手转身就跑,肚中负气。
第4章 4、
跑出许久后,我突然发现,他并没有追过来。
原来他没追过来啊……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觉得天上飞来飞去的大雁都在嘎嘎嘲笑可怜的鬼魂。可不么,它们都是成对成双的,肯定瞧不起我这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鬼魂。
百无聊赖地和自己的影子玩了一会,我蹲在墙角,肚子饿得咕咕响,手里那半张烧饼却难以下噎。
既然我已经死了,不吃饭肯定是没事的吧?
只是饿得很难受而已,但如果和那种味道比……我宁愿时刻受这种十八层地狱中的饿刑!
时间过得很快,夜间到了,我也终于能在长安城中游荡,又鬼使神差走到了遇见他的西市。
西市夜间也有小鬼,只不过它们大多是一些猫猫狗狗之类的动物,和我说不得话,我试着和它们讲话,自然没用。
当然也有其他鬼。不过,他们的目光都特别呆滞,身体僵硬刻板。
我走到其中一个老妇人的面前,大声道:“这位婆婆,请问,怎么才能回到阳世?”
那个老妇置若罔闻,只拄着拐杖向前走,我追了一路,好不容易追着她到了这条街巷的尽头,谁知她一扭头,又沿着原路返回。
她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我。
整个西市都是这样的“人”,无知无觉,永不停歇,永远无法感知到其他人,自己永远在这里走下去,循环着同样的路线。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震惊地对着自己说话,以此来降低自己的恐惧。
我会不会在一段时间后,也和他们一样,遗忘记自己的存在,只会徘徊在这条街上?
第二日一早,我就躲在屋檐下,避开刺眼的日光,拼命让自己挪到一点光都没有的角落。可好巧不好,那个昨日在街上能看到我的男子,又看到了我。
他依旧骑着旧日的那匹马,似要赶着去那里一样,目光扫到我时微微愣了下,却并未停下。
周围人声鼎沸,我听见有谁艳羡地窃窃私语:“周侍郎真是神姿秀朗,令人心生敬畏。”
“是啊,不仅如此,侍郎也是好福气,年纪轻轻,就深得皇帝宠爱,前途却不可限量。只是每日太辛苦了些,太阳一出来,就得上朝……”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得起劲,我讷讷地听着,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可这甚么周公子,当真就有这么好么?
可是他的确有过人之处,比如——他看得见我。
有个人还能看到我,总比没有要好得多。起码他让我知道,我在这世间好歹不是一直孤独的。
有了这份想和他说几句话的心思,我此后都同一时刻守在他必经之路上,也渐渐知道了他叫周阳,隔几天总要在东边的灵感寺走一趟,好像是为家人祈福。
灵感寺我是不敢去的,阳气过重,谁知道会不会经文声一想起,像我这样的妖邪就会灰飞烟灭呢?
午间时,他早早就沿着原路返回。奇怪,那些在皇宫中办事的大人们,不都该直至暮间才能放班么?我看他脸色不太好,似乎是刚和人吵了架,不快地牵着马,感染得我的心都沉甸甸重了几两。
我心下好奇,忍不住悄悄跟在他后面,不知不觉,竟然跟着他绕到了他的府邸门口,却又怕被他发现,只能远远看到他进了那扇大门。
等确认他进去了,我走到后院墙角处,一眼看到路旁伫立着株长满黄叶的树,索性爬了上去,沿着最长的树枝跳进院里。反正我又感知不到摔痛,就算从百尺危楼上跳下来,也不会缺胳膊少腿儿。
就这样,我像个贼一样,翻进了周阳的后院,一起身,就看到有个和他容貌有几分肖似的小童,蹲在后院草地上学蛐蛐叫,手指里掐着无辜的草叶,十分天真懵懂,和我这种的假孩子不同。我虽然身形只有十岁,但决计不会做出如他一样幼稚的行为。
这家伙,是周阳的哪个远房侄子吧?
那个孩子亦看不见我,自顾自玩得很快乐。我故意趁他不注意,一脚将他藏在草丛里的蛐蛐踢飞了。
他一扭头,发现自己刚捉住的蛐蛐不见了,哇地一声就哭出了声,一张包子般圆嘟嘟的脸蛋挂满泪珠,丑得要死。
周阳循身过来,将他抱起来,神情温柔:“怎么了?”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声音蜜饯似的,像是一把水,流进人的心底。我耳目一新,觉得他似乎不是那么地冰冷不苟言笑,有了人情味。
那窝在他胳膊里的小童皱巴着脸,哭得都哽咽了,呜呜道:“…蛐蛐…蛐蛐……不见了……”他断续颠倒地讲完了自己的经历,泪花汹涌。
周阳拍拍他的小脑袋,眉心微微蹙起,抱着他四下打量。
我做了欺负小孩的亏心事,自然是心下发虚,忍不住就想脚底抹油,赶快藏起来,可眼前都是草地,根本无处可藏,只好立刻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周阳看到我,收敛了微笑,默然一会,才道:“是你做的么?”
“爹爹…你在和谁说话?…”那小孩突然抬起头,抱在周阳脖子上的手勒得紧紧的。
我震惊了,他怎么还有孩子?
不知怎地,我脑子不是很清醒,像是糊涂了,无名火起,脱口而出道:“他是你的孩子?”
周阳揉着他的头发,道:“你是和哥哥一起玩了么?”
那孩子摇着头,好奇地说:“哪里有哥哥啊?爹爹……”
我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周阳深深往这里看了一眼,将他从怀抱中放下来,若无其事道:“念儿先去自己玩,爹爹一会就给你找蛐蛐。”
他是个好父亲,对他的孩子很好,但他对别人,未必如此。
果然,等念儿一被支开,周阳立刻沉声,无笑地问:“你为何抢念儿的蛐蛐?”
他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淡漠,就和看阿猫阿狗一样,并无区别。我被他这样看着,心底就感到委屈,一只蛐蛐而已,抢就抢了,他冷着脸,倒向要把我杀了一样。我抱着手,转头道:“我无聊。”
“念儿看不到你,你是哪里来的鬼魂?为什么要去吸他的阳气?”他问我。
我手指缠着袖子,绷得紧紧地,迎着他的目光,挺胸道:“我怎么知道我从哪里来。谁稀罕他的阳气了!”
“那你来他身边做什么!”周阳显然有些恼怒,关心自己的孩子,“念儿身体虚弱,你怎么能对一个小童下手,要来,你就来吸我的阳气。”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来话,冷冷地瞪着他,过了半晌,说:“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你这么不可理喻。”说罢,走到他面前狠狠踩了他一脚,立刻借着体型优势,一口气跑出了周府。
原来他有孩子么,他这般的人物,竟也会有孩子了么?
憔悴对西风,一片荒烟共枯草。
在周围兜兜转转茫然了片刻,我转身去了东边的灵感寺。我虽然被他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了一番,但到底还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缓解自己的寂寥。若是他就此不理我,我迟早会和西市夜间的鬼魂一样,永远成为忘却一切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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