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小两个时辰的小凡子被这声音惊动,伸了个懒腰起身,见书院已经放了午间休息,精神一振,再看对面的陵洵,惊得跳起来。
“风爷,您怎的把这些书简都拿出来了?”
陵洵坐在一堆竹简中,脸色有些苍白,早就没有了刚起床时的神采飞扬,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直到有人过来,站在亭子外面想进又不敢进,才堪堪回过神,意识到书院已经放课了。
“你这竹简,就由我来转交给穆先生吧,我会告诉他是你送的。”陵洵说着起身,已经三两下将所有竹简都收入包袱,唯独手上那一卷还拿在外面。
小凡子挠着头,吭哧吭哧半天也没说出话,最后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那就有劳风爷”。其实他本想亲自将这书简交给穆先生的……
然而陵洵并没有注意小凡子,甚至根本没有听小凡子是不是同意,便已经携了竹简向书院快步行去,他嘴巴抿得紧紧的,抓着那卷竹简的手也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竟隐约显出几分压抑的怒意。
寻了学堂,里面只有三两的学生在用饭,并没有见到穆九,陵洵只好退出来,又往后院行去,那里是给授业先生准备的厢房,可以用作午间小憩。
然而越是离得近了,陵洵的脚步越是放慢,到最后,只是止步于厢房外的小院里,竟有些不敢进去了,只隔着敞开的窗,看着里面伏案看书的人。
“是谁?”穆九似是听见外面响动,抬起头来,刚好看到窗户外的陵洵,眸光微动,随即起身走出来。“主公怎么来了?”
陵洵定定地看了穆九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没什么,只是闲得无聊,过来看看。”
穆九垂首一礼道:“主公昨日酒醉,今日应该好好休息。”
陵洵看着面前这人恭敬模样,心里冷笑,表面上却装作不介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听说昨晚上是先生送我回的房。”
穆九身体微微一顿,“正是。”
陵洵牵了牵唇角,便往厢房内走,“我昨晚喝得的确是太多了,竟什么都不记得,怀风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给我讲讲,我也好知道有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穆九沉默片刻,才道;“并未发生什么,只是主公在离席之后,曾与袁公子一起滚了山坡。”
陵洵:“……”
“好在主公并未受伤,只是难免会有磕碰,或许身上会留下淤伤。”
陵洵昨晚实在是喝了不少,竟对穆九所说的完全没有印象,然而意外之后,他心中怒火更胜,竟控制不住的身体发抖,直接将小凡子的包裹重重放在桌案上,并将那详细著述“五行印记”的一卷竹简展开。
“怀风可还记得那个被你救下的小凡子?原来他家祖上也曾出过阵法师,今日特地将这份传家宝送给你,我瞧见了,就帮忙转交。”陵洵眸中似有火光燃烧,那强行扯开的笑,非但没有让他的脸扭曲,反而显露出几分蛊惑味道。
穆九垂下眼,飞速在那几卷竹简的卷首扫了一眼,看到“阵史”二字,微微怔住,随即似是想到什么,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收紧。
陵洵仔细观察着穆九的脸色,笑得愈发明媚,伸出指头戳了戳那记载“五行印记”的部分,不紧不慢道:“怀风在书院外设下了阵术,阻得我也进不来,便和小凡子一起去凉亭等,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手翻了翻小凡子带来的竹简,不料却翻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过来,坐我边上看看。”
说着,陵洵将竹简往穆九那边推了推。
“怀风博古通今,于阵法上造诣不凡,想必应该听说过‘五行印记’吧?”
穆九不说话,陵洵愈发印证心中猜测,目不转睛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嘴边却还挂着笑,“这上面说,只要靠近与自己五行完全相合的人,阵术领悟力就会瞬间拔高,也是巧了,我还刚好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穆九默默将目光转向陵洵,眼中情绪翻涌。
陵洵却好像没有看到,继续笑着说:“最近的一次类似情况,还就发生在今儿个。你那设在书院四周的阵术,想必是十分复杂的吧?可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稍微看了看,竟就破解开了。我知道以我原本的能力,是万万达不到这个程度的,可是若说我附近刚好有那么个五行相配的人,也就说得通了。”
“对了,还有一次,可谓是性命攸关。我被困于京城城门口无法逃脱,眼看着那钉子阵要将王大戳成筛子,却无计可施,便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好像突然开窍,竟找到了那银钉阵的阵眼。”
“还有,我的腿被秦超打伤,怀风当时送我一幅八卦阵型图,助我治疗腿伤。可惜我天资愚钝,苦心钻研几天,竟无法参透内中玄机,直到那晚被某个人指点,瞬间就领悟了其中关窍。”
“也是奇怪啊,小凡子从神石峰上摔下来时,自动激发了阵法潜能,可我自幼命途多舛,曾数次于生死间走过,却并没有激发出什么阵法潜能,可见悟性平庸。然而自从某个人为我启蒙,引我入道,我就连最难的融阵术于实物都学得会了,因此开起了那么大的绣庄。”
陵洵越说语速越快,说到后来,眼眶竟然红了起来。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若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便是有五行相配之人近在身旁,可是让我遇到这种情况的,偏生有两个人。莫非这史书上是胡扯的?怎么这般千载难逢的相配者,叫我一下遇上俩?”
“午间快要结束了,穆九还要为下午开课做准备,先告辞了。”穆九突然起身欲走。
陵洵却在背后喝道:“难道怀风不猜猜这两个人都是谁吗?”
穆九停住脚步,背脊僵直。
陵洵忽然站起来,冲过去堵住门口,再看向穆九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来告诉你,为我启蒙者,助我疗伤者,都是我恩公。而城门下相遇者,书院外相识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穆九还是不为所动,陵洵心里憋的那股火终于将最后一点克制燃尽,直接扑向穆九,抓着衣襟将人推在墙上抵住。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相见?为什么不想认我?!还骗我说我恩公已经死了……你可知这些年的日日思念?可知无数梦中诀别?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了……”陵洵说到最后,竟已经是泣不成声。
终于,一直毫无反应的穆九抬起手,轻轻抚过陵洵的脸,替他拭去眼泪。
陵洵抓着穆九衣襟的手微微松开,闭上眼。
然而这时,穆九却在他面前徐徐跪下,平身拜倒。
“未能保护少主人平安长大,乃穆九之罪,穆家之罪。穆九以奴臣身份,对少主人报以不臣之心,实在无颜与少主人相认。”
陵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了,既然穆九便是恩公,又怎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臣之心?你指的是什么样的不臣之心?”
穆九缓缓抬起头,与陵洵四目相对,那两道视线似乎能直射到人心里,令陵洵心悸。
紧接着,陵洵便听穆九道:“穆九心悦主公,想与主公结为秦晋之好。”
第73章
陵洵彻底懵了,睁大着眼,脸上还挂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云里雾里好似做梦。
“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半晌,他才蹦出这样一句话。
穆九看着陵洵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到他方才还很张牙舞爪,不禁扬起笑容,又重新说了一遍:“穆九心悦主公。”
“不对,后面还有半句!”
穆九笑容愈盛,“想与主公结为秦晋之好。”
“可可可,可你我皆为男子,如何能结亲?”陵洵惊得犯起了结巴病,脸上由白转红,红色又从脸渡到耳朵脖子上,整个人都快冒热气了。
穆九坦然道:“阵法师婚配本就不以男女为限,只看五行是否相配,阴阳是否相合。”
陵洵对阵法之事知之甚少,自然是穆九说什么,便是什么。待最初的震惊过去,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心脏又如擂鼓般,震动得他脑内轰鸣,见穆九还跪在他面前,便也和他一同对着跪了,垂着眼扯住他衣袖问:“所以起初你不愿承认,是因为你的身份?”
“主公乃皇族之后,自然尊贵无比。而我父亲只是将军府的布衣幕僚,半臣半仆,自然不该有非分之想。”
“真是荒唐!什么皇族之后?我自幼被卖入绣庄,已属贱籍,后来做了卖布的商人,到如今竟是落草为寇。穆先生之才天下闻名,当初能垂青于将军府,是父亲之幸,怀风乃穆先生之子,又怎能妄自菲薄?”
陵洵这一段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样急火火地替穆九辩解,岂不等同于承认两人很相配?这和猴急地同意婚事又有什么区别?于是他又是一阵害臊,似是生自己的闷气,索性不再说话了。
“是我的错。”穆九也不再如何分辨,只是轻声道。
窗外日光倾泻,将一格一格的窗棱影子投在室内,落在两人身上,跳动的光块似有生命般,虽只是一室寂静,却将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传递开来,相顾无言,极致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