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严重,刘妈,你别吓唬他。”女子有些怨怪地看了刘妈一眼,接着所有注意力都落在钟离山身上,拉着他上下查看,轻声细语道:“听说你在外面吃苦了,有没有受伤?”
钟离山之前怕夫人担心,特地吩咐寨子里的人瞒住他被下大狱的消息。所以女子只以为他是出了远门,并不知道他险些就回不来了。此时他就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等着主人给他顺毛,特别配合,要给看什么地方就给看什么,两人动作间渐生柔情,钟离山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扣在自己手掌里好顿摩挲。
女子注意到旁边有外人,忙轻轻挣开,终于拿正眼看向陵洵,却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骤然僵硬了身体,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钟离山察觉到异状,回头看了陵洵一眼,见他的脸色不比女子好多少,疑道:“怎么,夫人,你认识我这兄弟?”
原本温婉柔和的女子像突然变了个人,几步冲到陵洵面前,拽住他的手,将袖子猛地往上推去,在看见他胳膊上那一枚铜钱大的淡红色胎记之后,神色变了几变,嘴唇微抖,“洵……洵儿?你是洵儿?”
自见到女子之后的震惊和怀疑,都随着这儿时的一声熟悉称呼化为眼中浓重的酸涩。陵洵感觉膝下有千斤重,仿佛这样挺直脊梁骨的站立,已耗尽他十几年所积攒的气力,他跪倒在地,仰起头,直勾勾看着女子发红的双眼。
“阿姊……”
武阳公主与镇南将军育有一子一女,男孩名洵,女孩名姝,陵氏满门被抄斩那年,一个不到五岁,一个刚满八岁。即便岁月将他们打磨得面目全非,承欢母亲膝前时的五官眉眼还是依稀可见,让他们一眼就能感受到至亲血脉。
女子听陵洵这样叫她,再也无法控制,瘫软在地,抱住陵洵放声痛哭起来。
旁边的刘妈吓得哎呦一声,急得直跳脚:“夫人您可不能这样激动啊!当心动了胎气!有什么事站起来回屋里慢慢说啊,怎么能这样哭呢?”
陵洵也知道这样大起大落的悲喜对孕妇很不好,忙收敛了情绪,将陵姝搀扶起来,小声哄道:“阿姊,这样哭对胎儿不好,我们进屋里去说吧。”
几人进了小青木门,穿过布置雅致的前院进入主屋,陵洵扶陵姝躺在软塌上,刘妈忙前忙后地倒热水准备热毛巾。钟离山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直眉楞眼道:“风兄弟,你,你刚刚管我夫人叫什么?”
陵姝用热毛巾擦过脸,又喝了两口热果茶,这才平静下来,对钟离山说:“山哥,我想和你这兄弟单独说两句话。”
钟离山向来对夫人百依百顺,虽然好奇得抓耳挠腮,还是叫刘妈一同出去了。
陵洵敛了袍摆就地坐在软榻边,难得卸去一身世故轻浮,怔怔看着陵姝。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女大十八变,还有一种是从小到大鼻子眼都不会变的,陵洵和陵姝都属于后者,尤其是陵姝,五官几乎和七八岁时一模一样,只是历经十四载风云际会,那双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透亮清眸不再,沧桑在她眼中走过,已然留下不可泯灭的痕迹。
“阿姊,你还活着。”陵洵轻声道。
陵姝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捻着帕子的手伸到半空,迟疑一下,才轻轻放在陵洵头上。陵洵闭上眼,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的亲人早就死绝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亲姐,饶是他早就在这无情世道上滚出一副铜皮铁骨,也依然红了眼圈。
这一刻,他不是锦绣楼的老板,不是兵器贩子,也不是被朝廷通缉的命犯,他只是个趴在长姊膝头的小男孩,不管遇到什么委屈,只要被那双温柔的手在头毛上轻抚两下,就什么都好了。
“洵儿,当年朝廷派了那么多人搜捕你,你是怎么逃过去的?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受苦了吗?”陵姝一连串发问,好像巴不得能将那十四年的风霜都替陵洵挡了。
陵洵强挤出一丝笑,用袖子擦擦陵姝的眼泪,“阿姊,你先别急着问我,倒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嫁给了山寨头子做了压寨夫人?”
听陵洵提起钟离山,陵姝悲伤的表情退却几分,目光变得极其柔软:“你不要瞎说,那是你姐夫,他也是个苦命人。”
陵洵看在眼里,再联系刚才所见,知道他姐和钟离山的确是鹣鲽情深,半是调侃半是哄地说:“是是是,他什么都好,我以后可不敢说他,谁让我家阿姊喜欢他。”
陵姝轻轻在陵洵脑袋上推了一把,“轻浮,连阿姊也敢打趣。”
陵洵摇头摆尾像只哈巴狗:“说嘛,怎么认识的钟离山,阿姊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陵姝垂下眼,唇角的笑略微收敛,“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年我被当做陵家婢女发卖掉,后来随主人家北上入凉州,路上被马匪劫道,恰好碰到你姐夫,把我救下了。”
陵洵听得微微皱眉,总觉得陵姝向他隐瞒了什么,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挑着好听的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通,又对陵姝说:“阿姊,我现在叫风无歌。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是害我们陵家的贼人还活着,我们还是小心,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切勿再叫真名了,包括姐夫。”
陵姝点头,“知道了,我刚刚也是情急之下糊涂了,我的真实身份没告诉过你姐夫,他只知道我是罪臣家奴。”
“这就好,姐夫是个好人,以他的性格,即便知道你我身世也定然不会出卖我们,只是秘密终归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们就当陵洵和陵姝已经死了。总有一日,我会为我陵家满门复仇!”
陵姝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陵洵的狗头,却没有被他那豪言壮志感染,沉默半晌才轻柔道:“你啊,从小就皮,那时候只有这么高,一晃眼长这么大了。其实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陵家气数已尽,人有的时候就得认命,不能与天争。”
陵洵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看着陵姝眼中那浓墨般化不开的萧索,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未免再惹陵姝伤心,陵洵好言好语哄着她睡下了,才心情沉重地推门出去。
钟离山就在院子里巴巴守着,见陵洵出来,忙追上来问:“风兄弟!你真是小真的亲兄弟!”
陵洵却猝不及防问道:“钟离大哥,我姐来清平山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钟离山被问得一愣,随即眼神变得躲闪,“你姐怎么跟你说的?”
陵洵幽幽盯着钟离山:“我问你呢。”
钟离山吭吭哧哧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然后一推门闪进了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又将门关上,好像在躲洪水猛兽。
“好了好了,我陪我媳妇待一会儿,你哪凉快哪里去吧。”钟离山隔着门板压低嗓子下逐客令。
陵洵:“……”
没想到只是为了躲避兵乱才在清平山暂时落脚,却意外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姐,陵洵本打算的暂时借住变成了长久扎窝。钟离山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忙让人单独开辟出一个峰头安顿他们锦绣楼的人。
等几日后唐旭等人押着车队回到清平山,清平山终于彻底热闹起来。
王大和阮吉等人是和唐旭一起回来的,他们这伙人都是山寨里的小头头,又特别能闹腾,一回来就要将山寨上下搅合个底朝天。
进寨当天,锦绣楼那些满载干货的车马着实风光了一把。清平山的泥腿子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财,看得哈喇子都快淌出来,让钟离山大巴掌捂脸,不忍直视。
“小兔崽子们,真是没有出息!这么点东西就看傻了?”黑疤脸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见到这些东西时那下巴坠地的窘态,一路标榜着“疤爷我很淡定,疤爷我很有见识”,对那些凑上来闻味的小山匪崽子们连踹带踢,小崽子们却是一批倒下了又站起来新的一批,前呼后拥围上来看热闹。
那些老实本分人家出来的马儿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差点挣脱货车狂奔而去。
最后还是袖手坐在车辕上的阮吉眼皮子一掀,凉凉地说道:“这些马儿若是伤了一根毫毛,以后你们这些小崽子有伤筋动骨的,可别怪阮三爷我手下失了轻重。”
这年头就算得罪皇帝老子也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擅长治外伤的大夫。山匪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瞅着那些马就和看到自家祖宗似的,一哄而散地让出通路。
原本这事算是压下了,钱财虽好,到底大当家朋友的家财,总不能惦记。可是没想到,当晚的接风宴上,陵洵却大手笔地一挥,说这些拉进山的财务马匹,从此为清平山所有。
钟离山险些一口酒呛死,咳嗽得肝肠寸断,虎着脸说:“风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陵洵挑眉道:“你说什么意思?这些是我姐姐的嫁妆。”
钟离山:“……”
陵洵目光扫过全场,慢悠悠喝了一杯酒,简直将装逼一技发挥到出神入化,等酒桌上众山匪全都变成了呆呆的木鸡,他才轻吐一口气,狂傲道:“我风无歌的亲姐姐嫁人,怎么能委屈了?当年错过了给她十里红妆的机会,这回可得好好找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