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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和魔王的幸福生活 (寒江.妃子)


  凌玉城早已心神激荡,站在当地,哽咽不能成言。睿王也不看他,靠在桌边,眼神悠远,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本王那时候刚刚出宫开府,年少好奇,也悄悄溜去看过。那时候你已经生了,柴门陋巷,本王隔着窗子看你生母荆钗布裙,桌上一灯如豆,低头推动摇篮,轻轻哼着歌哄你入睡……本王自小丧了母妃,当年看到那一幕,才知道什么叫做家,什么叫做母亲……”
  他忽然重重吐了口气,收回心神,推过桌上一个锦匣:
  “看看吧。”
  锦匣长才盈尺,秋雁芦花锦的面子,箱盖、四角白铜包镶,全身光素,葆光莹润。揭开来,一轴不过三尺高下的的立轴,装裱精工,檀木轴头触手光润,显然是常常被主人把玩。凌玉城慢慢展开卷轴,画纸微黄,显然已经久历岁月,却保存得依然完好,纸上一位女子侧身而坐,低头推动摇篮,微微含笑,神情慈爱。因是侧面朝着窗子,只能看到她并未毁去的半面,秀美温柔的容颜,赫然便是幼年记忆中母亲的样子!
  睿亲王雅擅丹青,朝野知名。然而,这时候凌玉城早已没有心思去管什么形神皆妙,什么气韵生动了。画中人慈爱容颜宛然熟悉,依稀便是幼年依依膝下,母亲手把着手教他认字描红,微笑着听他背诵诗词文章。在外面打了架、受了委屈回来,母亲停下针线把他揽在膝边,手执半旧丝帕为他拭去额头汗水,目光中半是气恼半是心疼……
  “……娘!”他低低的喊。
  一滴泪水打在手背上,凌玉城这才恍然惊觉,双手微微发抖,收起画轴供在了墙边高几上。转过身,一言不发,对着睿王拜了下去。
  “你生母也是硬气,靠着刺绣缝补,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带到七岁。然而那年京城大疫,你生母染了病自知不起,你父亲又带兵在外……她无处可以托付,带着你到了敬敏长公主府上,在府门口跪了整整一夜……一代红颜,香消玉殒。”
  “你生母……曾经发过那样的誓言,要把你送回给你父亲,对她来说,一定比死还难过。可是她为了自己的儿子,纵然把你送给嫡母,也希望你可以活下去——哪怕仅仅是活下去。为了这个,她可以含羞忍耻,可以违背誓言……她只希望,她用命换来的儿子,可以活下去。”
  “为国忍辱,并非贪生怕死……你生母在天有灵,定当知你谅你。”
  “就当本王,为了祖宗庐墓,求你一次罢。”
  “……若非十七年前受了云阳侯爵位,得以入宫受教,也没有今天的凌玉城。覆载之恩,粉身难报。”良久,凌玉城慢慢从生母画像前转过头来,玉雕一般的脸上泪水纵横,眼神却是亮得让人心惊,“不能为陛下扫穴犁庭,恢复故土,是臣无能。既然是为了迎还二帝梓宫,臣不得不忍辱相从——”
  他屈膝拜下:“只是,臣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还求王爷为臣上奏天子。”
  “……你说。只要是本王力所能及的事,本王一定为你做到。”
  “其一,此去北凉,是臣一人之事,不敢因此上辱祖宗。求王爷为臣上奏,恳请陛下另择贤孝子弟承先父祭祀。至于我——还请王爷做主,召集族中耆老,开祠堂把我宗谱除名。”
  “……宗谱除名?你何苦?”
  “王爷,辱宗之子,还能指望再受凌家香火不成?”
  “你……唉。”睿王长长叹了一口气,一瞬间,这个方当壮年,气度高华的贵胄亲王,伛偻得竟像是一个七旬老人:“随你吧。其二呢?”
  “其二,臣闻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求王爷为臣上奏,臣此去,愿求取去年成书的《古今文献大成》一函,为陛下教化黎庶,转移风俗。”
  “你也太小心了,这也要特地求上一遭……唉,也怪不得你。”
  “其三,此去北朝,只怕今生永不能睹虞阳风物。臣有几个从人家仆、一些随身动用的东西希望能一并带走,日后天长地久,聊慰故国之思……还求王爷成全。”
  “另外,求王爷传话给北凉天统皇帝,我有一句话要当面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不用当真)
  管家:王爷,二十几年前您就亲手画了这幅画?
  睿王:怎么可能?本王像是那种隔窗偷窥的登徒子么?
  管家:那这画——
  睿王:(喝茶)松竹轩做旧的本事当真不错。明儿发他们双份赏钱……


第19章 一剑光寒十四州
  两日后,凌府祠堂香烟缭绕,耆老毕集。凌玉城朝服入内,在先父云阳襄侯和先嫡母敬敏长公主的牌位前磕过了头,看着族谱上自己的名字被灵前檀香一点点灼成灰烬,掷去冠服,一袭白衣扬长而去。
  次日,北辰使节遍邀各国使节,在馆驿大开夜宴。
  元绍自然坐了上座,金吾将军雷勇在后按刀侍立,睥睨四方。左右手第一席各让了苏台和亲王、西珉荣亲王,大虞目下行辈最尊的睿亲王自谦为东道主,坐了左手边第二席,以下诸国依序列坐,觥筹交错。原本的北凉正使,羽林将军哥舒夜擎着酒盏挨着座头一个个敬过去,所到处谈笑风生,一段风流蕴藉的态度,连得自负出身锦绣文华之地的苏台、西珉两位女亲王也暗暗点头。下首一排包括北辰在内,大多是看北凉脸色讨生活的小国,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敬酒搭话,场面居然被敷衍得十分热闹。
  只是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就连和哥舒夜对面答话的那个酋长,也忍不住一眼接着一眼向大虞睿亲王身边,白衣按剑默然端坐的年轻人看去。在座使臣纵然有认不得的,在旁人的窃窃私语中也知道了那人身份——当日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北凉皇帝亲临,惊世骇俗的一句宣言之后,今日之席岂不正是为他而设?
  酒过三巡,教坊清歌细细奏过一曲,歌儿舞女们向四方一一行礼,默然退出。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席间窸窸簌簌的交头接耳蓦然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上座。灯烛掩映下,高坐堂中的北凉天统皇帝慢慢敛容正色,对着凌玉城的方向微微侧身,一笑举杯:
  “凌将军,那天在擂台上,朕曾经问过你一句话。时隔半月,朕当着满堂佳客再问你一次——作朕的皇后,可好?”
  即使是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对元绍这样毫不掩饰的提问,在座使节仍然有大半倒吸了一口冷气。
  凌玉城慢慢抬头。满堂锦绣金玉辉煌,唯有他一身白衣,银冠束发——去了大虞剑门总督、领兵部尚书衔,应州、宁州、延州三州军务总制种种官职,又缴回了世袭云阳侯的爵位,以他的身份,此时此刻,能穿的也只有这么一袭白衣。然而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抬头,一对视,满堂灯花都是骤然一暗,仿佛厅堂中陡然拔出了一柄明如秋水的长剑!
  “陛下,外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端端正正坐在原地,声音不疾不徐,清清冽冽,从容道来。当着满堂宾客,一字一句,落地都铮然作金石之声:
  “外臣久闻北人善歌,其声高阔辽远,上薄云天。今日良辰嘉宴,不知陛下能否为我歌一曲《敕勒》,使外臣一窥北地风光?”
  这一次,连隔席而坐的西珉荣亲王,都不由自主地泼出了杯中的美酒。
  是这样针锋相对不肯低头的刚烈!自古伶人乐工都是风尘鄙贱,渑池一会,赵王为秦王鼓瑟,赵人视为极辱,不惜溅血殿前,迫秦王为赵王击缶。百年前大虞败于燕国,大虞怀、闵二帝北狩,于燕帝席前青衣行酒,击筑作歌,至今虞国士大夫说起,无不呜咽流涕。今日凌玉城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既出,北凉皇帝就算把他斩杀当场,也销不去这般奇耻大辱!
  可惜了如此玉人——荣亲王几乎是本能地闭了闭眼,生怕下一刻就看到伏尸席前,血溅五步的惨状。却不料想等了一等,却没有人发出任何惨呼,反而听见那位天统皇帝把酒杯随意一掷,朗声大笑:
  “昔日□□皇帝塞上大会诸侯,席间歌《敕勒》一曲,军心大振,一战而破燕师。此英雄之歌也,朕何惜为将军一曲?——拿酒来!”
  立刻有人捧了大杯跪倒席前,元绍一口饮尽,也不等堂下伶人奏曲,随手拔出腰间短刀,以刀击案,放声高歌。歌声中,凌玉城垂目端坐,等他唱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忽然拔剑跃出,寒光凛然如风如电,直刺元绍眉心!
  四下里轰的一声惊呼,立在元绍背后的金吾将军雷勇甚至下意识地拔出长刀,上前格挡。元绍却端坐席前,岿然不动,一只手甚至好整以暇地按住了雷勇的动作,微微含笑,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笔直刺向面门的剑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在堪堪点到元绍眉心的那一刹那,猛然收了回去,凌玉城纵身向后倒跃,长剑向外划了一道圆弧,剑势展开,雪色游龙绕身而起。
  彼时满座屏息,唯有这一剑光寒,应节而舞。势若流星,光如皎月,正是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舞到急处,满殿中一条白练滚来滚去,连带舞剑人面目都不可见。待到元绍一曲《敕勒》歌罢,凌玉城恰是转到他面前,还剑入鞘,单膝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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