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之后他以胜利者的身份昂首挺胸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特意吩咐下人看好纹斛,如果回来之后看不见他定叫他们好看!
步子前所未有地轻快起来,这么多年来压在纹枢心头的一口闷气终于吐了出来,从前那个不可一世将他遥遥甩在身后,将他对比到尘埃里去的人,却原来在父皇眼中比个牲口还不如,他从前以为自己不得宠,现下想想也明白了,纹斛有句话说得极对,父皇真正宠爱的,反倒是他们。
纹枢的嘴角翘得老高,过往的丫鬟小厮瞧见了都暗自纳闷儿,这位主子打从进将军府那天起脸上就没晴过,怎的今儿个想通了?
别人如何想纹枢不在意,他只维持着一路的好心情昂头往前走,等到他终于从飘飘然中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然站在了卫诚书房门口。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如今很快活,可他下意识的,想到的第一个与之分享这份喜悦的人,竟然是他的杀父仇人。
纹枢脸上阴晴不定瞬息万变,房外伺候的小厮进去通报,卫诚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怎了,问出来了?”
如果方才的醒悟算是第一重打击,那如今对上卫诚这么一番追问,便是狠狠的第二重,威力之盛,竟掩盖过了方才心中的恼恨和愧疚。
“怎么?就这么等不及?”
卫诚如今有多急切纹枢就有多愤怒,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只要有纹斛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投注在他身上,从前的父皇,如今的卫诚,都是这样!
怒火熊熊燃烧,纹枢反倒镇定下来,不理会卫诚的交焦急,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外袍上的褶皱,随后用眼尾扫了卫诚身边的随从一眼。
后者面色铁青。
能被卫诚贴身带着的侍从全是亲信,不管纹枢从前的身份有多尊贵,如今不过是个亡国后的阶下囚而已,给点儿甜头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那侍从刚要出声呵斥,卫诚却挥手示意他离开,外人散去,唯留下这有血海深仇的两人。
纹枢眉梢一挑,卫诚急切依旧。
“纹斛小时候为父皇挡过刺客的袭击,这才得了父皇青眼,只那次受伤中了些阴邪的手段,需得用不同寻常的路子才能保命。”
“往后那些伤口,便是疗伤所致。”
“父皇对他愧疚,宠爱大破天际。”
“不为卫家出头?呵,你们卫家通敌叛国,除了我这种猪油蒙了心的傻子,谁会站出来为你们这样十恶不赦的逆贼出头!”
☆、第008章
纹斛的日子又回到了戴狗环儿锁桌脚的正常轨迹。
如果非要说有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纹枢变成了一个话唠。
“你就不好奇我同卫诚说了什么?”
纹枢兴致颇高,好似很想找人交谈一番。纹斛看了一会儿他,又看了一会儿自己手上的链子,看完规规矩矩点头。
“好奇。”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态度不够诚恳,纹斛还给自己加了一个更加诚恳的眼神戏。
然后被纹枢一脚踹翻。
“我同他说了什么不重要,你只需记着,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如此而已。”
你的命,终归不过凭我一句话罢了。
这样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一次,重复得多了纹斛没觉得烦,反倒是纹枢自己觉出不对劲——他在怕,怕终有一天谎言会被戳穿。
可是很快,他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再过不久便是卫国公的忌日,狗皇帝驽勒会来将军府替他上香,驽勒如今虽装得勤勉亲民颇得赞誉,可偏好男风的传闻却一直没有消过。
手段残忍经常折腾死人的传言也没消过。
纹枢看着纹斛那张遍布青紫却仍掩盖不住眉眼精巧细致的脸,突然放下了心病。
“五哥,我们到底是兄弟。”
纹枢上前一步俯身扶起纹斛,精致的靴子落地不久后退回,露出一只被碾成黑点儿的蚂蚁。
**
卫国公的死纠其根本算不得光鲜,不管当初原因为何,现卫诚投了新朝是事实,遂卫诚也没大办,自家亲长已归于地下,万没有叫儿孙再挖出来听闲话的理。
故卫国公忌日,操劳的也只卫家人而已。
许是因为卫家上下的忙碌感染了纹枢,他这几日甚少折腾纹斛,最多不过用些妇人所用消肿祛疤的膏脂往纹斛脸上抹罢了,一边抹再一边说他生得好,毁在他手里怪可惜。
“阿翁,我觉得往后要糟。”
纹斛一边剥核桃一边同老管家念,他如今穿得厚实,脸上也被糊得厚实,不冷,不饿,除了活得像条狗之外,并没有多大委屈。
“难道你觉得你现在过得好?”
老管家瞪着肿泡眼看纹斛,后者一边苦大仇深地说要糟,一边拿手上的链子夹核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卫诚耍枪舞棍还顺畅。
“你还要不要脸,你从前好歹还是个皇子!”
现在过得跟个畜牲一般,他竟半点羞耻心都没有地拿狗链儿剥核桃吃?
纹斛把视线从核桃仁儿转移到了老管家那张蜘蛛网一样的脸上。
“你难道想抢我核桃吃?”
尊老爱幼的道理他倒是听人说起过,可是这十颗核桃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纹枢眼皮子底下抠出来的,送出去最小的那一颗都觉得肉痛。
所以,老管家眼睁睁看着纹斛小心仔细地把剩下几颗核桃藏进衣服夹层,随后牵出一根线头,一拉,夹层的细缝瞬间收紧,一系,半点痕迹瞧不出。
“愚不可及!”
老管家也不愿多言,甩袖就要走,这几天忙得他晕头转向,他是疯了才会用这仅有的闲暇来看这小畜牲。
如果不是昨晚做梦梦见小少爷,他才不会走这一遭。
“阿翁。”
纹斛捏了捏藏得稳稳当当的核桃,对着转过来的老人家笑了笑。
一如当初,最后一次在卫国公府见到他一样。
“我求你一件事。”
“如果我过不了这个坎儿,求你帮我收个尸。”
他摸了摸,到底从身上摸出来一片金叶子,一脸心疼地塞到了老管家手里。
“本来是想当跑路的路费,结果没跑成,正好给你填个棺材本儿,权当辛苦费。”
纹斛说得一脸真诚,老管家听完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身板儿可好,一顿饭能吃三碗,就算是要攒棺材本儿,也轮不到这个活一天赚一天的人操心!
“不积口德的畜牲,我等着给你收尸!”
他好心好意来看他,他竟说这些混账话!
老人家气呼呼地往外冲,许是气糊涂了,手里竟牢牢攥着那片金叶子没摔纹斛脸上,走出三扇门儿才想起来扔回去砸死这小兔崽子,老人家健步如飞,往回冲不带一点喘气儿。
临到进门儿他留了个心眼儿,怕这兔崽子使坏,偷偷往窗户里一瞄。
没瞄着。
老管家吓了一跳,如果不是确信那小子没链子的钥匙,当场就要冲出去抓人。
“阿宁,我怕死。”
冷不丁的,响起这么一声,唬得老人家一时回不过来神。
屋子里静得狠,很容易就能循着声音找到缩在桌子地下窝成一个球的人。
“我当真怕。”
声音实在小,又或许是老管家耳朵不好使,他听不清旁的,只依稀觉着小畜牲在哭。
小兔崽子的眼泪从小就不值钱,为了颗花生米都能哭得跟国破家亡一般。
他看了无数回,听了无数回,早不稀罕。
只是这次……竟似第一回听时一般觉着心里酸。
老人家捏捏手里的金叶子,到底还是揣进了怀里。
☆、第009章
卫诚这几日有些恍惚,站在皇帝身边竟也走了几次神。
他在想以前在卫国公府的日子。
父亲对他很严厉,总说他是卫国公府的希望,阿宁可以出去玩,他只能在书房里看书,阿宁能跟纹斛胡闹,他却只能在练武场练武,阿宁可以闯祸,可以把天捅个窟窿,他却要谨言慎行唯恐出一丁点儿差错,不仅如此,还得时时替阿宁善后。
他是卫家长子,是卫家将来的顶梁柱。
他也是卫家的奴才,活该替卫家累死累活,做得好是理所应当,做得不好就是天理不容。
“爱卿可是在想已故亲长?”
驽勒的一句话将卫诚拖回了现实,眼里的红光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深沉。
“微臣思念家人太过竟致失态,请皇上治罪。”
驽勒笑得一团和气,乐呵呵地回了“人之常情”四字。
他今日穿了常服,身边除了贴身的侍卫和随身的内侍之外没带任何人,倒比往日瞧着随和许多。身边之人皆知他对卫诚宽容,早已见怪不怪。
上香已毕,诸事皆妥当,卫诚陪了驽勒游园子,不时说些旧话追思从前。卫国公府历经两朝异主三次,幸运的是布置皆未大改,相比因乱军攻城损坏颇多的皇宫,这里的花花草草倒幸运得很,连卫诚儿时种下的一棵树都还好好儿活着。
长得高高大大,活得郁郁葱葱。
“朕第一次见你就如同这棵树一般,虽然年轻,可修剪得很好,内敛,沉稳,圆滑,让人一眼看着就知道——将来必成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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