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他们,也信纹斛,他从不怀疑这次的事会出现第二个结果。
王富财也知道这些人的来历,所以他放心地叫他们去搜,自己只需在这儿站着,安抚好薛相公,顺带看住淑妃派来的那个陈公公别叫他捣乱就行。
他们都知道纹斛不可能做这些事,这人眼里没有争斗,但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清楚,所以主仆两人都没怀疑过纹斛。
“薛相公且坐着等,咱家替您沏杯茶权当赔罪了。”
纹斛看着王富财这模样,也不说什么,认认真真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茶,吃点心,不与任何人说话。
陈公公不屑地哼了一声。
“王公公此时上赶着讨好不嫌早了点儿,别到时候马屁拍到马腿上,没得叫人不好看。”
王富财在旧朝建立之前就跟着努勒,地位已然超越一般奴才,连淑妃都不敢得罪狠了他,这陈公公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底气竟敢当面给他难堪。
王富财听了不生气,纹斛听了自然也不生气,只一边喝茶一边盯着陈公公的脸看。
王富财顺着纹斛的眼神一起看。
陈公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怎的,薛相公还对相术有研究不成。”
纹斛笑,
“我看你印堂发黑——估计最近要发一笔凶财。”
陈公公被纹斛这么神棍地看着,突然有种脚底板踩在热炭上的错觉。
“薛,薛相公可真会玩笑。”
纹斛不言,仍旧神棍地看着,王富财看纹斛这模样也越发确信他心里没鬼,好似隐隐的竟还在期待什么东西发生。
他从来都看不透这位主子,他只知道有他在,万岁爷才有了个人样。
有他镇守兰桂宫,挺好。
他一直这样想着,直到稍显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听得王富财心里一沉。
“王公公,咱们打个商量。”
背对着来势汹汹的侍卫,纹斛笑得一团和气。
“等会儿压我下去的时候,轻点儿。”
**
幽暗的地牢之中,蛇虫鼠倒是没有,蚂蚁却是不缺的,纹斛伸手弹晕了一只蚂蚁,等它醒了过来,又弹晕了它。
身后响起铁链滑动的声音,纹斛对这个并不陌生,他之前被锁过很多次,绕铁链的声音与解铁链的声音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
眼下,约摸是有人来看热闹了。
“朕不明白。”
努勒立在牢房之中,这是宫内私牢,关押过许多见不得人的犯人,当初大军破城之时这里头的人多被杀了个干净,如今空捞捞,只剩了纹斛一个。
努勒神色复杂地立着,明黄色的身影与这阴暗潮湿的一方天地格格不入,他不该来这儿,却仍固执地赖在了这儿。
“你根本不喜欢朕,也不曾讨好过朕,为何偏偏容不得朕的妃子为朕孕育子嗣。”
这根本说不通,他到现在仍旧不信,哪怕是他的心腹从纹斛房里搜出剩下的药粉他仍旧不信。
淑妃在没透露出有孕的消息之前一直好好儿的,那时的努勒还将她冷在一旁未曾细心照料,那时的他还在挖空心思讨好纹斛。
偏偏在他常去荣喜宫之后出了事。
“太医从朕的身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对一般人无碍,可有孕之人一旦经常嗅见必定……小产。”
这种气味必须长期服用某种药物才会透过皮肉散发出来,与汗味没有太大差别,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甚至于不会有任何不适之感。而这段时间,除了上朝,他只去过兰桂宫,兰桂宫中,也确实搜出了那种药。
“朕不明白,你根本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说一句,只要你看着朕说一句你是被人冤枉的,朕马上放你出去!”
努勒近乎哀求地看着纹斛,仿佛犯错的人不是纹斛,需要得到救赎的反是他自己。
而纹斛,始终背对着他,专心地弹蚂蚁。
弹晕一只,接着弹另一只。
“圣上请回罢,铁证如山,我无从辩驳。”
“——我不信!”
纹斛为再次被丢弃的自称哀悼了会儿,转头起身,脚镣上的铁链稀里哗啦响得乱七八糟。
昏暗的囚室之中,他身着单薄的囚衣,眼神被冻得冰冷,亦或是冻掉了最后一层伪装,回归了最初的铁石心肠。
“圣上莫不是忘了我姓薛——你害我家人,又让我绝了后,还想将我囚禁在宫墙之中一辈子做你的娈宠——这些,难道不是原因?”
不是因为嫉妒,更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恨。
他薛氏终不能有后,他努勒凭什么有子嗣。
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断裂,努勒双眼开始泛红,他止不住地回想,想纹斛进宫之初对他的不理不睬,想他利用自己对卫诚的喜欢拒绝侍寝,甚至以此为挟把他当傻子耍。
从前的他喜欢卫诚,苦求不得。
幸而甚之,失意伤心之际有了纹斛。
他曾想过,哪怕他永远都不喜欢他呢,起码这个人他可以控制,关起来,叫人守着,总能关出个白头偕老,等到死了,往棺材里一扔,照样是生同衾死同穴。
这人是他的,谁都抢不得,也逃不走,哪怕他不喜欢自己呢,自己贵为天子,怎就能由着他来。
大不了别的事上多纵容他些,叫他出出气。
没准儿哪天,他突然想通了呢。
“我怎就忘了,你不仅是纹斛,你还姓薛。”
纹斛不看努勒,只缩在地上抱成个球,他冷,哪怕这里吹不进来风也照样冷,虽然被抓进来之前他一直在吃东西,可如今仍扛不过。
——死也要扛过去。
也不知想到了谁,纹斛冷沁沁的眸子里又浮起一丝暖光,整个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冷,又或许是靠近了别的热源——
纹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正好撞进努勒那双通红的眼睛。
“你不是恨朕将你囚禁在后宫之中当娈宠么?你可曾伺候过朕一回!”
巨大的身子就这样砸了下来,明黄色的袍服被地上的灰尘沾染,再不复初时光鲜。蒲扇一般大的手穿过纹斛双手之间的铁链狠狠地往头顶上一拉,纹斛本就比他瘦小,如今整个人被迫伸得笔直。
“朕至少不能让你白恨一场。”
声落,另一只手狠狠地撕开了单薄的囚服,露出一片没半丝遮掩的雪白。
☆、第027章
“阿宁。”
纹斛伸出短短的手指戳阿宁的手心,他身上的肉多,指头上的肉也多,戳人的时候像挠痒痒。
“先生教训我说骗人不好,死了下地狱要被割舌头。”
阿宁一把把他的指头攥手里。
“会痒。”
纹斛抽了抽手指,抽不出来,索性就这姿势继续说:
“可是不说谎就活不下去怎么办?”
阿宁攥着那根短短的指头面无表情地道:
“我陪你下地狱,他们不敢割你舌头。”
“一辈子那么长,你要是忘了呢?”
“那我刻手心上。”
**
“人果然撤了。”
杨梧和杨靖早早地从密道离开兰桂宫缩到秋水堂附近蹲着,纹斛说叫他们耐心等,兰桂宫一出事秋水堂这边没多久就会被冷落。
“你说他现在怎样了?”
杨梧还在感叹纹斛的好算计,耳边突然响起弟弟的这句话,她满不在乎地挥手:
“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杨靖哦了一声,扭身就往兰桂宫方向走,被杨梧一把扯了回来。
“你小子发什么疯!我是让你去秋水堂找你的小师弟你往兰桂宫跑干嘛!现在那里全是人!”
当初纹斛叫他们出来之前就嘱托过,兰桂宫一旦被搜查密道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他们出来之后不能再回去。于是兵分两路,他们来这儿趁机救李丰杨,纹斛自己想办法脱身,两边约好在离宫墙最近的那条密道口汇合。
“可是那个胖子不是个好相与的,纹斛得宠的时候都没法出来,更别说如今被人陷害失宠!”
犯错的宫人运气好不被当场弄死,大多会关进私牢,那里比兰桂宫难逃何止百倍!
“这才多久叫人的时候就连姓都省了。”
杨梧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杨靖答不上来,只得梗着脖子不说话。
知弟莫若姐,杨梧叹口气,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图纸摔亲弟弟脸上。
“这里有条密道是通私牢的,他事先托我去探过,纹斛原是皇室中人对这座宫城比咱们要熟悉得多,他既说过有办法脱身就自然有办法,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也不拦着,李丰杨那边我来,一会儿原定地点集合。”
说着也不待杨靖反应,趁四周没人几个垫脚便跳进了秋水堂。
**
荣喜宫。
“那个贱人还活着?”
趁着努勒不在,淑妃将新近提拔上来的心腹丫头叫身边来问话。她脸上仍旧苍白,身子也确实虚,可能除掉那个小贱人,哪怕是真小产一次又何妨。
何况这次不过是遭些罪演场戏而已。
她还年轻,只要能挽回皇上的心,哪怕是利用他心底的愧疚呢,若能将人拴在身边,她往后便有大把机会为他孕育子嗣。
“薛纹斛被关进了私牢,想是陛下还想再核实一番,不过主子放心,咱们这回拉了那几位下水,定不会叫人拿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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