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九歌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抚着光滑的琴弦,似是在感受古琴的心声,又似是在斟酌自己是否有资格去弹奏它。
在古琴的鉴定方面,楚九歌最有经验,说实话,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判别古物的真伪,但是真正的古物,他具有只要看上一眼,仿佛就能与物件沟通一般的灵性。
事实上,俞景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楚九歌,自然也很是了解他的能力。只不过,眼睁睁看着昔日故友一如多年前一般仔细观察曾经属于他自己的物件,这种感觉是真的不好受。
人世间最痛苦的感受便是无奈,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挣脱。
“琴师若是有意,不妨就留在仙姿坊小住几日,也算是歇息,若是日后想要离去,在下绝不阻拦。”他也没有阻拦的资格……
俞景年的话让楚九歌有了心理保障,甭管是真是假,至少先表明了诚意,更何况对于他来说,如果不想被利用,那么就只能反过来利用他人,只不过是谁更胜一筹的较量。
于是楚九歌便应允了,同时也住进了仙姿坊的雅间,俞景年为他准备的衣物都是上好的面料,而且款式极为符合他的身份,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楚九歌甚至都想永远住在这个地方了,不过还好,只是一瞬间的念想,转瞬即逝。
从此,楚九歌的工作,就变成了每天在舞台幕后弹琴。有时台上的舞娘风姿绰约,有时是小倌在给客官助兴,总之,在这里的日子,让楚九歌更加感受到了人生百态。
他不愿去路过每一间客房,因为他懂得风尘男女最深的无奈,他也不愿朝别院多看一眼,那些犯了错的人被毒打的惨状,他一辈子都不想见。
楚九歌从不感觉自己是个心软的人,因为在以前的生活中,从来都是别人来施舍他。可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的明白,自己并不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也为此暗暗庆幸着。
俞景年很看重楚九歌,每天都会与他共进晚餐,这让楚九歌很是拘谨,甚至有种被监视的不适感,也为他日后逃脱造成了困难,可他宁愿往好的方面去想,毕竟,人不能永远活在消极之中。
有时,俞景年也会与楚九歌小饮一番,坐在仙姿坊最高的兰馨阁的屋顶,对月举杯。楚九歌以前从不饮酒,酒量自然也很可悲,有时醉的晕头转向了,还需要俞景年把他从房顶抬下去。
但即使醉酒,人也会留有一些记忆的,比如楚九歌就印象深刻的记得,俞景年经常用一种担忧的眼神望着他,询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
楚九歌能够记住这一幕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俞景年努力了很多次,试图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一而再再而三,想不记住也困难。
“有时,失去的那些记忆也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我回忆不起过去,也不知道未来将何去何从,深深的感觉或者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我也会暗自庆幸自己不记得以前的事,因为我会感觉,想起来,只会让我陷入无止境的绝望之中。”楚九歌绯红着脸颊,靠在茶几上,醉眼朦胧的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
有时,楚九歌真的感觉美景是可憎而可笑的,六国犹在,山河已破,而明月总是那样的清冷高寒,让人无法接近,却居高临下的嘲笑着颠沛流离的人们。
“何必堪忧未来,走一步算一步,总会找到出路的。”俞景年答道。
楚九歌笑着摆了摆手,“急不来,急不来。人们总是说遗忘很难,因为他们对想要遗忘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可我呢,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倒不如就这样过清闲日子,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作打算。”
俞景年没有应声,二人沉默了许久,转头去看,楚九歌早已伏在茶几上,与周公下棋去了。
俞景年也知道,正如楚九歌所说,这种事情急不来。他与楚九歌曾是故友,也心知当年他究竟为什么选择喝下忘川水孟婆汤,一了百了,只是目前时局动荡,能够阻止南君滥杀无辜的,也许只有他。
俞景年并不想强迫楚九歌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因此只能尽力将他护在安全的地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忆起了从前,想起了他所掌握的所有情报和知识,去阻止那场浩劫。
六年前,南君攻进卫国王都,卫王惨死,公子音被俘,在一片混乱之中,常凌歌带走了奄奄一息的楚九歌,从此杳无音信,不论俞景年怎样寻找,都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他只好相信,楚九歌,死了。
在卫国王都,俞景年最后一次见到楚九歌的时候,就是他在卫国王宫中,服毒以后生命垂危的一幕。那时火光冲天,搭建王宫的木材被燃烧成灰烬,一根粗重的木梁从空中坠落,被火势隔挡的俞景年无法上前查看状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常凌歌将头破血流的楚九歌从另一方拖走,自此再无踪迹。
俞景年后悔自己没能从常凌歌手中救回楚九歌,也痛恨那个将楚九歌藏到现在的常凌歌,不过既然楚九歌一直活到现在都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并且在失态还没有达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状态之前,放出了楚九歌,也说明常凌歌还算有点人性。
曾经的楚九歌,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精通易容术的他身为卫国国师,早就提醒过卫王与公子音,应当加强戒备,可卫王年迈,公子音又受南国细作常凌歌谗言所骗。眼见夜观天象窥得的天机所示之时将近,绝望的楚九歌决心服毒自尽,却没想到,竟被常凌歌摆了一道,最终音信全无。
俞景年怎么也想不到,当楚九歌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竟会是以一个丧失了记忆,完全沦为普通人的落魄琴师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我只听别人说过,我在凤鸣山被人发现的时候,就浑身是伤。白马寺的老主持救了我之后,从醒来,我就在弹奏《花间辞》。”
听到楚九歌说出这句话,俞景年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过往的一切不至于一点痕迹也没有给他留下。
《花间辞》这首曲子,是楚九歌在丧失记忆前所作的,虽然曲调哀婉,歌词却将他毕生所学串联起来,俞景年想,如果楚九歌能够想起来歌词,或许也能够起到很大帮助。
只可惜目前的楚九歌完全不想思考他以前的事,如果能够在仙姿坊安安稳稳度过一辈子,他也不介意一直留在这,因为他想要的很简单,安稳的,活下去。
面对这样的楚九歌,俞景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他,他不想让楚九歌再次落入危险的境地,当年他作为卫国的国师,世间谁人不想得到这个头脑精明,并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算命先生?当时便有一句话,“得九歌者得天下。”
可是如果保住了他,导致南君屠杀他国百姓,究竟孰重孰轻?
俞景年非常清楚,以前的楚九歌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可是他究竟该怎么做?
俞景年在夜色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身边的楚九歌就像不涉世一般,即使他心甘情愿将那些世俗的压力挡下来,可他的能力毕竟有限。
他尊敬着楚九歌,就像那些信服他的人一样,他守护他,不仅仅因为他能够阻止无休止的战争。
俞景年将手轻轻抚在楚九歌的肩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想要从兰馨阁的楼顶,将楚九歌推下去,结束他光辉而痛苦的一生,才能永远的保护他不在受伤害……
俞景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无助来源于自己的无能……
是时候去搬救兵了……
第6章 ·第六章·一朝还阳别经年
小姻和小缘每当俞景年与楚九歌在兰馨阁顶饮酒,就会在不远处静静等着,有时候太晚了,这两个孩子就忍不住睡意,靠在一起眯一会。
俞景年一如既往的将楚九歌扛在肩上,走到房顶的边缘,轻踏飞檐,衣角被风吹起,随后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小姻,去把琴师的房间收拾好,小缘,去让后厨熬一碗清粥。”
俞景年吩咐道,而两个小童也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俞景年说,琴师的胃肠并不是很好,常会疼得死去活来,所以每次饮酒过后,都要用清粥润一润受到辛辣刺激的胃肠。
温暖而柔软的床铺让醉酒的楚九歌舒服的差点叫出声,习惯了露宿街头的他,一开始来到仙姿坊时还睡不着,后来也适应了这种安逸。
望着楚九歌微红的睡颜,俞景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面相清秀的年轻男子,会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喜欢浓妆艳抹的妖冶国师。
民间的百姓从不相信世上真的有楚九歌这一个人,因为他们认为,如果真的存在这救世主一般的先知,他们就不会生活在随时会被卷入战争的危险之中了。“得九歌者得天下”,因此,即使真的有九歌存在,人们也宁愿相信他是一本记载了如何使天下归一的诗集。
曾经的楚九歌,面对这样的流言,常常是笑说:“诗集?”随即用食指点点自己的额头,道:“都在这儿。”
俞景年深刻的记着楚九歌的一颦一笑,也记得他在被常凌歌带走时,神色的无助与绝望。
俞景年后悔了六年之久,至今也无法原谅那个去营救国师,却无法抵抗南军攻击的,无能的卫国将军,那个最后害了国家,也没能救回楚九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