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顾白愣了愣,“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先前便是,他以为江楚生是他杀父仇人时尚且不会杀他,何况现在?
“雌伏之辱,顾白,你不想报么?”
江顾白握紧了手中的剑。
江楚生是故意的,故意在这真武大殿上说得这么直白,他已经可以感受到武当弟子的吃惊与愤愤,他听见了惊呼。
面色微红,为他特意激怒自己,“你认为我若不下手便是在乎你,可是你养我一场,我本就不该杀你,你想让我背负个忘恩负义之名,却是妄想!”
江楚生冷冷道:“你若要留在武当,此后便与我正邪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见到我,自然也要与我打上一场,实话告诉你,我答应了凡大师三年不动武林正道,元白得罪于我,便是武当得罪于我,三年后,我定会踏平武当!”
“你……”江顾白瞳孔微缩,程洪武等武当弟子都喝骂起来,“胡说八道!”“妄想!”
无为道长叹道:“江教主,何必呢?世间不完美之事十有八九,感情之事贵在情投意合。”
“无为道长此言差矣,你不知道有许多情投意合的人因外力而无法在一起,譬如顾白父母是因为伦理,而我与顾白却是因为正邪。”
江顾白摇头,“不是因为正邪,是因为我根本没对你动心……”
江楚生目光动了动,冷笑道:“你既没对我动心,那便一剑刺过来,只要你刺过来,哪怕刺不死我,我也下了武当山,不再纠缠于你。”
江顾白提剑,走近他。
无为道长道:“不可,江教主已伤心脉,若是再有当胸一剑,怕是凶多吉少……”
江顾白的脚步顿了顿,继续走,站定于江楚生面前。
江楚生淡淡道:“你若不能一剑刺死我,便和我下山。”
他这是在以死相逼,若这一遭不能带走江顾白,往后武当有了戒备,更不可能让他带走他,江顾白向来心软,何况已知道他的心意。若念其意诚,也下不了手。
“你想利用我心软,来达到你的目的……”江顾白提剑向前,抵住他胸口,“你的倚仗不过就是我心软!”
“是啊,顾白,我就是仗着你心软,你若心硬起来,想要就此摆脱我,在我胸口上刺一剑就行……”抚了抚剑身,那锋利的剑刃微微割破手指,江楚生皱了皱眉,看了沈修文一眼,沈修文垂着脑袋,不抬头。
“对不起。”江顾白往后一撤,而后手腕一送,将剑尖刺进江楚生肩头。
第十六章
武当众人一片惊呼。
江楚生捉着剑身,血顺着掌心流下来,半晌没说话。
“我本想趁你近身,挟持了你,将你带下武当山……”
“……”
“你既然能狠心刺下来,这便说明你定要留在武当山不可,然而,你为何偏了剑锋?”
江顾白动了动唇,“我不能杀你。”
江楚生皱眉,捏着剑锋将长剑拔出,江顾白本没有内力,无法敌得住他的力道,看见他肩头血如泉涌,手一抖,剑柄就离开了手心。
江楚生将长剑扔在一边,神情冷静道,“顾白,你既不愿与我走,又不肯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实际,我对你的恩情,你早已抵偿,你今日就算杀了我,天下无人会诟病你,反而会称颂你是个大英雄,大义灭亲!”
“……我从未想当什么大英雄……”移开眼,不去看他肩头,“你下山去吧。”
江楚生纵声大笑:“好,好!”
捂了自己肩头,盯着他道:“可是我还是会回来找你的。”
“……你说过只要我刺过去,你就不纠缠的。”
“可是我现在就后悔了!”
说罢,他冷笑一声,转身冷哼,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顾白呆呆地看着那流了一地的鲜血,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发现江楚生对他的情意竟是真的,不是一时兴起。
武当弟子们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为着这一场消匿于无形的纷争。
江楚生已走,他自然可留在武当山上。
江顾白压下心绪,转身跪下,恭敬地对着无为道长和清净道人行大礼,叩首道:“不肖晚辈江顾白,拜见两位前辈!”
无为道长笑逐颜开,不住道:“好,好,好……”将江顾白扶起,一片喜悦之色,“你是小师弟的孩子,往后便唤我师伯,唤师弟师叔吧!”
“弟子遵命!”江顾白再拜。
清净道人拍拍他的肩膀,道:“望你此后持身谨慎,灵台清明,莫要重蹈元白……那人的覆辙。”
“是,师叔!”
他们这般说,便是着意将他收入门墙,至此,武当少了江元白此人,却又多了一个江顾白。
到了武当山上,无为道长观他为人便觉得他温润内敛,心善和睦,很有当初洛阑珊的气质。
将江顾白安排在武当弟子的寝居,因江元白刚出事不久,许多武当弟子并没办法立刻来亲近他,然而清净道人和无为道长对他都很好,大弟子们对他也十分关怀亲热。陆玉弘与岁数最小的沈修文常常来寻他,对他有十分亲近之意,江顾白很喜欢武当,因而融入得很快,不过,晚上做梦时,总是梦见些浑身是血的江楚生,江楚生的笑总是很平静,很诡异,总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又是一夜醒来,满头的冷汗,江顾白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武当山后山,小路迂回,坡处甚陡,江顾白寻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有些怔怔地看着天上。
今夜的星辰很亮,亮得几乎有些诡异。
夜风吹来,几声歌调随着风送入耳里,江顾白好似听见有人在唱歌,但细细听去,却又好像没有,站起身来,想要寻歌声的来处。
夜色下,白发白眉,长须的无为道长却是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顾白夜半难眠,不知师伯在此,打扰师伯了。”江顾白微微一惊,下了石头冲无为道长行礼。
无为道长将他搀起,道:“无妨,无妨。”
“更深露重,邪易侵体,不知师伯为何在此,不去安睡?”
“我啊?我是听见了一些歌声……”说着,他却是抚了抚那大石头,撩了衣摆拉着江顾白一同坐下,江顾白微微有些拘谨,不太好意思。
无为道长却道:“这几日玉弘与修文总是去寻你,是不是?”
“是,师兄弟对我很好,总是主动来寻我一道练武。”
“那日江教主他……”
“师伯,我……”
“顾白。”无为道长拉了他的手,拍了拍,“你很心软,也很善良,我本来有些担心,你在中元教内生活了这么久会被染黑,但是这几天看下来,你仍旧赤子之心,我知道你现在在纠结什么,你知道吗?百年来江湖中正邪相恋的其实不在少数,正邪不同道,为何他们会互相喜欢?”
江顾白垂下头,“弟子不知。”
“邪教中人不守规矩,行事肆意,因而产生的气度容易令人心折,而正派……”他低叹,“被邪教中人看上的,往往便是善良心软之人。”
江顾白微微一愣,“为何?”
“这只怕与人性有关,杀人杀惯的,心总是硬的,若有柔情似水,便容易将他的心也软化了,有些人因着如此,弃恶从善,顾白,太师父所说的话,你可懂得?”
“太师父的意思是?”
“江教主,对你只怕是真的喜欢。”
江顾白好似已怔住。
“顾白,你这样聪明的人,只怕早已想到,那日紫霄宫内,真武大殿,江教主听你的话后才对我手下留情,他那一掌本未曾留有余地,中途要撤掌根本来不及,但是他听见你的呼唤,他就撤掌了……”
江顾白不由跪下,“师伯。”
无为道长眼眶微微湿润,抚他后脑,“好孩子,其实,我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是,对你父亲,我总不免心中有愧,在你之前,修文他也……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于情之一字总参透得不够,但是,你其实喜欢江教主的,对不对?”
江顾白失声道:“不!”
“你不愿意承认,因为你并不希望自己喜欢他,顾白,你若是想要放下,首先,便要先认清自己的心意,你若与江教主在一起,江教主因你之故,放下屠刀,你的所为,甚而有义,为人在世所作所为但求俯仰不愧于心,纵有旁人议论鄙薄,随他们去便是。你若不是因为正邪异途而只是不愿而不愿与他一起,尽管拒绝便是,你做什么,师伯都会支持。”
“师伯……”江顾白沙哑了嗓子,“我,我不知道……他不顾我的意思迫我,其实我是恨他的。只是……只是……”
“只是你心有不忍?”
“他待我真心,我不免有所愧然,无法回报,若是女子,娶了便是,可是他既不是女子又……又那样对我,我不免对他有恨。”说到恨字,他声音转低。
“何况,我与他正邪不同路,他的许多做法,我都看不下去……”
“你虽看不下去,但只怕也欣赏他……”
“……”江顾白一怔。
“你不用觉得惭愧,顾白,中元教虽与我武林正道不同路,近年来的摩擦却不多,江楚生为人狠辣果决,但是极讲义气极重朋友重诺,正派之中,佩服他的也不少。正与邪并没有十分的界限,正道之人做了邪事一样是邪,邪道之人做了正事一样是正,其实,再恶的坏人,一生中也会忍不住做两三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