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做的,一直以来都是拼着,搏着,活着。
可他此刻,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生出了自卑。这让他奇怪而恐慌。
陈茜眨了眨眼。
蛮子愣住了。他,他刚才,是在眨眼吗?
“韩公子真的不愿相信,在下只是想和公子交个朋友?”陈茜的声音是一种很清亮悠长的声音,其实是和他的身份有些相差甚远的,反而更像那山中得道的隐士,超脱物外之人。
不知为何,蛮子总觉得从陈茜的语气中,他竟然听出了一丝委屈。
可是下棋下头晕了?
忍住揉揉眼睛的冲动,蛮子不再顾忌礼节地细细打量陈茜。
这个男人,英气逼人,天生为战场而生,却偏偏又精通琴棋书画,当他就默默地坐在你面前时,一时间真会以为他是个随性直率的文人墨客。
陈茜知道蛮子在打量自己。快五日了,这人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真是让他……略微憋屈。
陈茜突然笑了,剑眉微动,眼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笑意,薄唇一侧微勾,却并不显轻狂。
蛮子在那一瞬间,突然就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愚蠢猜忌。
冥冥之中,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值得信任,值得……追随。
他微微颔首。“在下的荣幸。”
不需要更多的话,二人对视一眼,已心下了然。
陈茜越来越觉得,遇到蛮子,当真是圆他少年时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念想。
他隐隐有些庆幸,蛮子能接纳自己作为好友。这个少年,除了他惊为天人的外貌,更有很多被外貌一时压着没有让人发现的光彩。那日前,蛮子对自己,尊敬而疏离,明明进退有度可就是让自己心底略闷。而这几日,蛮子对他的态度,还真是让他惊讶又惊喜。
“子华又在发愣。”蛮子执子落下,“你输了,”
陈茜挑眉。”阿蛮真是乘人之危。“
“我倒觉得更像趁火打劫。子华可是不服?“蛮子眉眼中透着笑意,这几日来第一次赢了陈茜,心底很是畅快。
“怎敢不服?”陈茜眼中透出赞赏,“阿蛮前日说与我的计策很是管用,着实让我佩服。”
“小聪明而已,子华你才是大智慧。”蛮子神情认真。当他真正试着把陈茜当做朋友交谈时,陈茜的谋略和胸怀让他敬佩。他一直都知道,像陈茜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是只会武力的莽夫,而这几****才知道,陈茜是一为真正的军事谋略家,棋场如战场,陈茜总是沉默中露着一股凌厉,不显山露水,但绝对威胁。每一步,他都很清楚要做什么,为了什么。
可今日陈茜明显不在状态,总会发愣。侥幸让刚入棋道不多时日的自己赢了。尽管是侥幸,但并不影响蛮子调侃陈茜的心情。前几日这人那般调侃自己,今日可总算能扳回一局。
若是蛮子知晓陈茜为何发愣,估计他的心情不会这般畅快。
第16章 跟随
明月高悬,夜色正浓。
这是一条水路。
大船在水中平稳的前进,船四周的灯笼将船周围的江水映出一圈亮堂堂的光,那圈江水随着船只的前行,打碎又合拢,打碎又合拢,留下一串破碎的晶莹的水花。
门外依稀听到整齐的脚步声,那是巡逻的士兵。
陈茜眯着眼,像是仔细地盯着桌边的茶杯瞧。
船很平稳,但茶杯中的水仍可以看得到轻微的波动。
午时无意中听到的谈话又浮现在耳边。”大人何故对那来历不明的韩公子如此宠信?“
“就是,我跟了大人近四年,还从没见过大人对谁如此好过。”
“哎,你们记得一年前那个姑娘吗,可是被大人伤透了心呢。”
“那韩公子貌若妇人,简直当得起沉什么雁,羞什么月。”
“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对对对,哎,你们说,大人不会是看上那小子,想收了做……那什么,嗯?!”
“好了好了,这种话别乱说了,散散散,不要脑袋啦?”
……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陈茜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阿蛮知晓别人这么说他,估计少不了一次架打,哈哈。”
他脸上的笑,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大人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茶杯一斜,滚烫的茶水溅到了陈茜的手上。
几个下人的碎语,竟让自己这半天都有些晃神,中午下棋都输与了阿蛮。
“嘶……”陈茜的中指轻揉太阳穴。
头微微有些痛,还是早些歇息吧。
至于那几个下人的碎语……府上真该加强加强规矩……这个东西。
要是让阿蛮听到这些碎语,以他的脾性,恐怕会和自己生出间隙。
而他陈茜,以后是不是可以考虑着对别人好些,也不至于想交个朋友都会被想歪。
陈茜面露无奈的轻摇了摇头,抱剑而眠。
会稽。
风很大,蛮子的头发被风吹散,张扬着,摇曳着。
白色的外袍被风吹的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修长笔挺的身姿。
不远处的陈茜微皱着眉头。
那股子悲伤太浓。大风中的阿蛮像随时都会随风离去般。
陈茜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阿蛮……”口中已不自觉地喊出这人的名字。
蛮子没有回头。
陈茜的心突然有些不安。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问些什么。问那坟墓里躺着的是何许人?问死因为何?问他有何打算?
陈茜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此时此刻,他却犹犹豫豫。
蛮子突然开口了。”我爹在我七岁时收养了我,虽说是养子,待我却如亲身孩儿一般。那是我记事以来有过的最幸福的感觉。“蛮子的声音很轻,像是畅游在美梦中般带着一丝恍惚感。
“可是……”陈茜看到少年的手握成拳,狠狠地抵在腿上。他的声音听起来竟带了一分咬牙切齿的感觉。“他被乱军所杀!!不仅仅是我爹,还有很多人,我们村里的很多人!!烧杀抢掠奸……”蛮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天。
“天下大乱,遭殃的永远是平民百姓。上位者只知道打仗,只知道兵力代表着实力,只知道强兵而兴权。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严明军纪?有多少人对将士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多少人只想着抢地盘却从来不想想他地盘上的人?!!”蛮子似是发泄般地嘶吼着。
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嘶吼,他没有办法……
陈茜沉默着看着那一瞬间脆弱无比的蛮子。没有了坚强的伪装的蛮子,没有了云淡风轻的伪装的蛮子,没有了浅笑淡然的伪装的蛮子。
乱军,散军之为,他当然清楚,他很清楚。
但是,他不会去管,只要不会太过分,他,他们,都不会管。
烧杀抢掠奸,算……过分吗?陈茜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军人每天挣扎在生死线上,战争的压力,死亡的如影随形。
他们需要发泄,每个人都需要发泄。
高级的将领能玩女人,条件好的部队有军妓,就点小钱的逛窑子。
而,基于一定条件允许下,基于一定情况下,烧杀抢掠奸,这种最直接的感官刺激,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不要对他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民心,不是所有人的民心,有用的民心,才算得上民心。
比如,大的城镇里的民心。
比如,那些酸腐秀才的民心。
又比如,那些正值壮年,或者不久后会步入壮年的民心。
而偏远地区的人物,或者很渺小的人物,他们所受到的伤害,从来,都不在他的计较中。
因为那些,根本影响不到他的政权,他的地位,他的名声。
反而,若是为这些事管教军队,惩罚士兵,得不偿失。
这些观念,这些想法,是怎么来的呢?
好像,从来没有人刻意地教过自己。好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吗?
陈茜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每天要想的东西很多,这些,从来都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可是,眼前的人那么痛苦。
是不是,还有很多人,也这么痛苦?也这么恨着那些军队,恨着那些军队的领导者?
他陈茜,做错了吗,抑或说,想错了吗?
可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啊,所以和他一样的人。
“你……”陈茜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沙哑,“你觉得该怪谁?该……恨谁?”
“怪谁?恨谁?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我问了自己这个问题五年!”蛮子苦笑着,“士兵吗?或许那群兵早就死了。军队的领导者吗?他们也许并不知情,又也许,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怪谁,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替我爹报仇,我都不知道怎么报仇……“蛮子稳了稳情绪。
“那一年,我发誓要从军,杀光那些恶兵。后来,后来我才懂,所有的兵都会变成恶兵,只是看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我改变得了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没有乱军,没有战争,没有军阀,这天下一统!这天下太平安康!!”
蛮子有些歇斯底里。
陈茜眼中闪着莫名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