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依然被气了个倒仰。
先前他和玄悯去挖龙骨时,江世宁就跟自家姐姐姐夫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江世静也知晓需要自己的一滴血才能将爹娘好好送上路,只是青天白日阴鬼不宜现身,超度得等日落。
不论如何,爹娘之事于她而言都是大事。于是,日头刚压了山,她便同江世宁一起来找玄悯了。
天色晦暗,傍晚时分,房里便已然点了灯。
薛闲闭眼坐在一角,正拨着铜钱静静地养着筋骨,油黄的灯火在他身上投落下温和的光影,让他一贯苍白的皮肤都有了些浅浅的暖色。
江世宁姐弟一进屋便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好在玄悯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不多话也无甚铺垫,当即将江家那枚银医铃搁在了桌面上。
他从腰间的暗袋里里摸出一方布包,展开取了一枚粗细刚好的银针,递给江世静,“取三滴劳宫血。”
江世静接过银针,在灯火上微微烤了一番,而后简简单单在掌心劳宫穴处一扎,便将银针递还给玄悯。
“滴在这处。”玄悯在医铃上点出了三处地方,“由西自东。”
江世静屏着呼吸,安安静静地在三处地方依次挤下一滴血。
就见滴在银医铃上的血珠陡然一动,自行游走起来。游走至某些位置时,整个医铃会突然轻颤起来,像是在经受某种煎熬和冲击。悉悉索索的轻响听得江世宁姐弟面露忧色。
直到这三滴血将整个医铃的沟沟壑壑全都走了一番,这才顺着医铃的边缘淌落在桌上。
玄悯用洗净的手取了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下江家夫妇名字,又将黄纸叠了三道压在医铃上,点燃了火。
他借了这黄纸的火将一根长香端头烧透,袅袅青烟带着一股特有的香味在屋里蔓延开来,让人心神宁静。
直到长香燃到末梢,屋内的人都不曾开一句口,唯有玄悯低声念了一句沉厚的经文。
叮——
银医铃陡然响了一声,余音袅绕,听得江家姐弟均是一阵。
叮——
又是一声……
“是……是爹娘吗?”江世静问出这话时,眼泪就已经掉落在了桌上。
玄悯平静道:“他们被困太久,已无法显出身形,只能以音传讯,同你们道别。”
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江家姐弟怔怔地看着医铃,尽管看不到爹娘的模样,却依然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坐在角落的薛闲无声睁开了眼,他看着桌前虚空中的某一点,以阖眼替代颔首,算是隔着十多年时光,冲这对和善的夫妇当面道一声谢——
敷在伤口上的药效用很好,烘手的铜炉也很暖和,多谢,走好。
温村的徐宅家院里,花旦小生咿咿呀呀地唱着,腔调婉转,铜锣和皮鼓恰到好处地应和着:“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
同样的一出戏,从许多年前,一直唱到了许多年后,却无人厌烦,满院的人依然就爱听这词,看这把式。
旧人、旧宅、旧戏台,好像这十多年岁月从不曾流过,也没有什么阴阳两隔。
徐大善人坐在桌边,抿着茶,看着戏台上的那些离合聚散,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应和着那些轻弹慢唱。品了许久之后,他突然温声道,“德良,辛苦了……”
疤脸男是班头,不用上台。他和徐大善人坐在一张桌边,听闻此言愣了一下,转头却见徐大善人冲他笑了一下,笑里有着诸多意味,就好像……他早已知晓荒村不再,旧人已故一般。
疤脸男静了一会儿,端起桌面上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茶,冲徐大善人举了举,抿了一口,道:“明年,我们兴许……也来不了了。”
他的表情里也同样有着诸多意味,和徐大善人颇为相像。
一杯茶喝完,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赶赴了一场生死无涯的约之后,做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
你该走了,我也一样……
天色黑尽,荒村终年不散的雾气在缓缓散开,依稀的戏腔像那浓雾一样,渐渐变淡,又缓缓传远。
“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1]
你来听,我便来唱,一诺千金,生死不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引自潮剧《爱歌》
想着把这卷写完,有点晚了~这是一更,晚上还有一更,尽量在12点前~么么哒
第三卷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卷要不了多久,某人就能下地了
第四卷 无改
第56章 骨中丝(一)
现今的方家,林林总总一共有十一二人——
老爷夫人先后去世了,如今当家的便是方承、江世静夫妇俩。
陈叔算得上是管家,陈嫂既是管事的又是厨娘,两人生了一对双胞兄弟,守着药铺前堂的门面,负责抓药记账,不过账本夜里总是要给方承他们过目的。
杏子从小没了爹娘,是被方家过世的老爷夫人领回来的,自打江世静嫁过来,便一直贴身跟着她,名义上算个丫头,实际上她跟着江世静零零碎碎学了不少药理医理,关键时候也能算个帮手。
余下几个是帮着打点杂事、采药晒药的伙计。还有几个年纪小的,是别人家送来的学徒。
不过,伙计并不时常在,有时候出远门采药,一去便是许多天。而那些小学徒也不是日日都来,他们大多都是些苦人家的孩子,除了学些技艺,家里的活也跑不了要干。
是以这方家药铺的热闹总是在前堂门面,真正的后院其实并不多人。
今夜,大约能算得上这方家药铺后院最热闹的一天了——那些被方承和江世静领回来的乞丐将自己好一番清洗,又扭扭捏捏地换上了陈叔陈嫂给他们找来的袄子。袄子虽不是新的,但整洁干净,最重要的是没有破口也不掉棉絮。
这方家能和江家多年交好且结成亲家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至少府内上下的人都一样爱操心。
陈嫂看着那些乞丐手脚上破皮烂肉的冻子,连连啧声,二话不说翻出了一些备用的暖手炉,填了炭火一个个塞进他们手里:“喏——烘着,瞧这冻的呀……诶?别挠!痒也别挠,冻子都这样,一捂热了就痒,你们在这里捂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弄点儿药。”
这些乞丐本也不是好吃懒做的,而是家乡闹了饥荒,身上又带了伤残,算是不得已才沦落至此。可不管怎么说,他们绑人在先,确实没理。若是寻常人,不与他们计较已算心宽,万万没想到这方家非但没计较,愿意帮他们治病救人,甚至还当成来客一般对待,简直是以德报怨了。
被陈嫂这么一番安顿,这些乞丐俱是愧疚难安,先前在野外的蛮横气烟消云散,一个个都成了笨嘴鹌鹑,结结巴巴道:“别、别忙活了,我、我们早冻惯了,这冻子也不是刚长的,随它去吧。”
约莫是在自己家里,气势便上来了。陈嫂当即眼睛一横,训道:“你是带伤的还是我的带伤的?你懂药还是我懂药?捂着!别撒手,我过会儿来。”
碰巧从门边经过的双胞兄弟一见亲娘这语气,顿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训的场景,一缩脖子便要遛,结果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陈嫂给叫住了,“你俩跑什么?有鬼追着咬你们啊?过来过来。”
修平、修安兄弟俩讪讪地转回头,干笑着异口同声道:“娘,什么事?刚关了铺面,还得给方少爷送账本呢。”
“账本多大?非得两个人抬着去啊?”陈嫂没好气地随手指了一个,“你去弄一盏酒来,烈一点的,再弄些纱麻布。”
“烈酒?要烈酒做什么?爹惹你不痛快了?”被指使的弟弟修安嘀咕了一句,做兄长的那位已经拎着账本忙不迭跑了。
“你爹有那胆子么?”陈嫂一指屋里的乞丐,叨叨说:“这一屋子都长了冻子,给他们烧一烧。”
一听冻子,弟弟脸便有点儿绿。
他小时候皮得紧,总找茬子跟修平干架,有回大雪天,兄弟俩本是滚出去玩雪的,结果玩着玩着又闹起来了,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雪,最后他凭着不怕死的蛮劲,把哥哥齐脖子埋了,两手冻得通红不说,还被亲娘抽了一顿,屁股肿了三尺高,为此亲哥笑了他一个月。
可惜,一个月刚过没多久,兄弟俩都乐不出来了——两人在雪里闹了太久,回来又不管不顾地直接用热水泡了冻麻的手脚,这一冷一热的,指头上、脚跟上全长了冻子,肿成了萝卜,一热又痒得抓心挠肺,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陈嫂便切了姜沫子,捣出热辣的汁,搅合在烈酒里,给兄弟俩抹冻子,修平还好,只是肿了,修安还破了几处裂口,被辣得哭爹喊娘,鼻涕泡都出来了,又被亲哥笑了一个月。
那滋味太过销魂,此生难忘,以至于修安现今听到这法子,还会忍不住龇牙咧嘴。
他趁着陈嫂不注意,冲屋内的乞丐们比划了一下,“自求多福。”
乞丐们:“……”
清平冬日湿冷,生冻子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自己在家琢磨着消肿,有些会来药铺问点儿方子,陈嫂没少给人处理,早就成熟练工了。她利利索索地切了一碗姜沫子,捣烂出汁,又接了修安端来的烈酒浇进碗里,用纱麻布蘸了,一点点将那些乞丐的冻子搓擦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