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孙家又出了个十五岁的少年御史,谁又敢踩着孙家说一句嘲讽的话。这监察御史官职虽小,可也是会咬人的位置。
几相权衡之下,因太子妃出家导致一度门可罗雀的孙府,门前再度有了往来的宾客。
孙蓬临行前一晚,孙府长房的各屋烛火亮了一夜。
宫里的圣旨,在孙娴出宫那日就送到了各位新任监察御史的家中。白日里的召见,不过是出发前的一次面圣。
回到家中,孙蓬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挑中。
看着特地来屋里找自己的父亲,孙蓬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阿爹?”
“知道陛下为何会选中你么?”孙君良拧眉,见嫡子一面茫然地摇头,忍不住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臭小子,是你裴姑姑帮你说了话。”
“裴姑姑……”
能被叫裴姑姑的,只有清宁宫内的元后。
孙蓬有些诧异:“裴姑姑为什么……”
“为什么?”孙君良气笑了,“你裴姑姑是好意。自你到了清宁宫,你裴姑姑心情好了许多,陛下几日夜探冷宫,见她神色不错,便随口问了几句,得知是你的关系,心里难免高兴。”
孙蓬愣了愣,抬手摸了下鼻子。
他从鹤禁卫离开,调到元后身边的这段时间,是弃文从武以来,过得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日子。元后身边的侍卫不会像鹤禁卫那般,从内里就开始互相猜忌,互相排挤。
兴许是因为孙裴两家感情深厚的关系,在元后面前,他也无须紧张,轮值后得闲就陪着元后下棋喝茶。似乎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元后的身体的确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但他没想到,元后竟然会因此将他推介给陛下,任这个监察御史。
知道孙蓬翌日清晨就要离京,孙君良心底叹了口气,面上郑重道:“离京之后,须得记得万事安全第一。”
“阿爹……”
“监察御史是个专门得罪人的差使。是非黑白,心中一杆尺。尺子要直,人更要直。你且记得,孙家是直臣清流,那些拉拢你的人今日可捧你夸你,明日就能踩你杀你。”
*****
“七郎,真的不用回去再带点人出来吗?”马车在缓缓晃动,碾过落叶,晃出了京城,车外的人这时探头进来,见孙蓬支着脑袋在看书,开口便问,“咱们只有这么几人,能行吗,会不会太寒碜了?”
“寒碜什么?”孙蓬抬眼,“你家郎君是去巡视郡县的,又不是郊游,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可后头跟着出来的钱大人家的郎君,同样也是去做监察御史,人可是足足带了十余人!”
孙蓬伸手掀开车帘往外头瞧,果真瞧见后头有一车队,浩浩荡荡从边上赶超,依稀还能听见马车内女眷嬉笑的声音。
对方车帘被风一吹,正好叫他看清楚里头坐着的人,可不就是之前一起面圣的钱御史。
人看起来不光是带了随身侍奉的下人,更是连女眷也一并带上了。
反观孙蓬。
他出行赴任,身边只带了几个用得顺手的下人。枸杞打小就伺候他,自然也随行左右。
仔细算起来,带上下人,他这一行人也不过才五人。
冯姨娘有些不放心,还想着再让他带上几个家丁,他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坐上马车便往城外走。
枸杞又说了几句,孙蓬一概不理,支着脑袋便在车内小憩。他昨夜一直到三更,才把得知他要出城哭闹不休的八郎哄睡着,又同始终站在房门外不肯走的徐家小郎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得空在床榻上眯一会儿。
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他往马车上一坐,一行人便出了城。
新任的几名监察御史中,他被派遣的地方在外人眼中最好。江南好地方,多少朝臣将江南的官位视作肥差,但真叫他们离了京城去做着地方官,一个个却又都不肯。
只因为,越是这种地方,熙和帝的眼睛盯得越紧,而背地里的腌臜事也越多。
孙蓬知道,这是一桩明面上的好事,可事实上,摆在他眼前的无意是座大山。
愚公移山,尚且要全家出动,祖祖辈辈去挖。
他只一人,如蝼蚁,却必须以己之力,当一回当车的螳螂。
马车一晃一晃的,正叫人渐渐陷入梦境。车把式突然一声“吁”,孙蓬没留心,直接跌倒在铺了一层绒毯的车厢里,案几上的东西散落一地,茶盏差点摔破。
“枸杞,外头怎么了?”孙蓬从地上爬起来,撩开帘子便要探出身去。
枸杞指着前面道:“七郎,是常和大师。”
“……”
忍着想要把一惊一乍的枸杞打一顿的冲动,孙蓬抬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意外地看到了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围拢在中间的白衣僧人。
京城是那样繁华的一个地方,可繁华的背后却躲藏着无数像这样面黄肌瘦、身无长物的乞丐。
这些人有的是身有残缺,有的是家中遭了难,不得已背井离乡,有的则无父无母,只能靠着乞讨过活。
在景明寺生活的那一年,京城曾经涌入过一大片流民乞丐,他帮着谢忱和寺里的僧人照顾他们,永远记得谢忱像这样被人围在中间,哪怕月白僧衣上被沾上了乌黑的掌印,他脸上依旧还是那副慈悲模样。
就跟神佛一样。孙蓬想。
孙蓬没有看太久,翻出车上的一袋干粮,跳下马车就跑了过去。
枸杞哎哎叫了几声,无果,只好赶紧追上去,试图挡开因为看到干粮涌上来的乞丐。
塞完一袋干粮,乞丐们各自离去,孙蓬抬眼去看,谢忱身上的僧衣果真又是前前后后,哪儿都有黑漆漆的掌印。
“大师怎会在此?”孙蓬问。
谢忱双手合十:“宫中事了,闻江南人杰地灵,多庙宇佛堂,贫僧想往江南行。”
孙蓬睁眼:“江南吗?我也正要去江南,不如大师一道同行,路上也好有个伴。”
他实在是觉得谢忱这个去江南的决定做的太及时,前几日虽然他们都在宫中,可忙起来真的是一直没能碰头。
听闻谢忱要去江南,孙蓬脸上笑得有些挡不住。他正愁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京,如今看着同样要往江南去的男人,他恨不能立刻把人拉上车。
“上车一起走?”孙蓬刚说完,还不等谢忱点头,一阵风忽的自官道旁穿林而过,有冥纸顺着风,从山间飘洒开,如黄色白色的飞蝶,纷纷扬扬落在了路上还有人身上。
“哎,这山里头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有人撒冥纸?”
枸杞被冥纸贴了一脸,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孙蓬顺手拿下他脸上的冥纸,由着风吹走,神色已然变了:“是乱葬岗。”
枸杞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乱葬岗?七郎,咱们快些走吧。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孙蓬说着就要往山上走,才刚迈出一步,不由回头看向谢忱,“大师要一起去看看嘛?”
谢忱点头。
其实孙蓬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向谢忱提出邀请,而这个邀请还是邀他一起来乱葬岗走一走,转一转。
站在乱葬岗之上,空气中还能腐臭的气味,杂草丛中间,似乎还有白骨□□在天空下。
他们沉默地站在一旁,谁也没说话。
远处有默默撒着冥纸的老妇人,弓着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准备离开。
“婆婆,这些都是烧给您家里人的吗?”
孙蓬走到边上,有灰烬落在脚边,还冒着火星。
“被丢在这里的几个是有家里人的。”老妇人摇头轻叹,“是个死在我家后门的小乞儿。报了官,官爷们把人抬走等了很久都不见人来领,听说后来就给丢在乱葬岗了。那小乞儿跟我孙子一般大,想想就觉得可怜,我就过来烧点纸,也好叫他到了底下能有钱用。”
孙蓬沉默,身侧传来谢忱低低的一声“善哉善哉”。那妇人赶忙回身行了个礼,这才提着篮子,拖着并不利索的腿脚往山下走。
“被丢在这里的人几个是有家人的……其实都有家人,只是大多都再也见不到罢了。”孙蓬突然心生感慨道。
谢忱看了他一眼,一声“阿弥陀佛”没入风中。
孙蓬时常会想。
当年他死在乱葬岗,睁眼醒来后就回到了宝应三年,也不知那时候风雪中提灯而来的谢忱,是否安葬了自己。
答案应该是是吧。
毕竟,自己唯一能信任并依靠的人,在当时仅仅只有他一人。
孙蓬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衣僧人,只觉得这世上,千般因果,大概还真的是前世轮回所致。
对他来说,喜欢上一个人并不奇怪,早在他亲眼看着阿姐哭着与裴大郎分别时,他就知道,总有一日,他也会与阿姐一样,在心底藏着一个人,爱着一个人,想着一个人。
但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身份……是个青灯古佛的僧人。
孙蓬想着,唇角泛起苦笑。
他喜欢上的这个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他自己。所以,这样怪异的感情,倒不如压着,谁也不说,谁也不知。
“走吧,”孙蓬侧头看着谢忱,忽然笑了一笑,“我们下山,该启程了。”
他说完,迈开步子往上山的原路向下走。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是谢忱的僧鞋踩在草地上,窸窣的声音。
这一年,是宝应四年,孙蓬十五岁,孙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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